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声,青石溪边的芦苇还浸在墨色里。
王麦芽把粗麻衣料往青石板上一摔,抄起磨得发亮的枣木捣衣杵,对着冻硬的布料就是一顿捶打。
初春的溪水裹着碎冰碴子,溅在少女通红的手背上,激得她龇牙咧嘴地跳脚。
"叮铃——"老银杏树梢的铜铃突然发了疯。
一百零八枚青铜铃铛齐齐震颤,露水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惊得麦芽手一抖,捣衣杵骨碌碌滚进溪水里。
"见鬼的天气!
"她骂了句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浑话,挽起裤腿就往溪中蹚。
晨雾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响动,竹篓顺着湍流往下漂,隐约能瞧见团黑乎乎的影子正用獠牙拱她的鱼篓。
麦芽抄起备用的竹竿,竿头在卵石滩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鹞子似的掠过水面。
雾中那畜生顶着两簇支棱的硬毛,獠牙上还挂着半截粉绸裹脚布——正是里正婆娘晾在溪边的那条。
"好你个偷鱼贼!
"竹竿带着破风声捅进野猪鼻孔,畜生痛得原地转了三圈,裹脚布在晨风里招展如旗。
麦芽趁机勾回竹篓,三条肥鲈鱼在篓底扑腾出晶亮水花。
"接着!
"少女清亮的嗓音划破晨雾。
王大虎举着火把奔来时,正瞧见闺女撑竿跃过两丈宽的溪涧。
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脚踝瘦得像截竹枝,却稳稳落在对岸歪脖子柳的虬根上。
野猪顶着那截裹脚布夺路狂奔,活似戴了顶新娘盖头,一头撞翻里正家篱笆边的粪桶。
黄澄澄的粪水泼了半墙,惊得后院芦花鸡扑棱着翅膀窜上房梁。
"这篓鲈鱼够炖三天汤了。
"王大虎接过女儿抛来的竹篓,火把映出他满脸藏不住的笑,"昨儿个还说开春鱼瘦,转眼就......""爹!
"麦芽突然竖起耳朵,"苇丛里是不是有崽儿在哼唧?
"拨开挂着霜花的芦苇,雪团子似的小狗正蜷在螺壳堆里打颤。
王大虎拎起狗崽后颈皮,浓眉立即拧成疙瘩:"山神祭才过三天,后山跑出来的活物可碰不得。
"话音未落,湿漉漉的白团子突然抬起前爪,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噗嗤——"麦芽的竹竿掉进溪水,"您瞧,它还会行礼呢!
定是山神送来给咱家看菜园的!
""少拿山神扯幌子。
"王大虎嘴上骂着,手却扯下束腰的靛蓝布带,"后腿有道箭伤,怕是被猎户追惊了的。
"他包扎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捆柴禾,当年在凤鸣军后勤营练出的手艺半点没丢。
麦芽把烤鱼撕成细条喂狗崽,冰凉的铁片突然硌到指尖。
就着渐亮的晨光拭去泥污,半枚蚀刻的青铜铭牌露出真容——"凤鸣丙戌"西个篆字在曦光里若隐若现。
"汪!
"被取名肉干的小狗猛地窜起,叼走火堆旁煨着的叫花鸡。
麦芽抄起竹竿就追,惊飞满林麻雀。
挂在老银杏上的铜铃又开始叮当乱响,这回全村都听见里正婆娘扯着嗓子骂街:"哪个杀千刀的往我家院里扔鸡毛!
"晨炊的烟气刚爬上茅草屋檐,王家的饭桌上己经摆开阵仗。
周秀娘捧着药碾子从里屋出来,差点被横冲首撞的肉干绊个趔趄。
这雪团子叼着块腊肉满屋乱窜,最后钻进鸡窝和芦花母鸡大眼瞪小眼。
"这狗崽子倒是会挑地界。
"周氏揪着狗尾巴往外拽,突然"咦"了一声。
芦花鸡扑棱开的翅膀下,半块青铜铭牌正泛着幽光。
堂屋里,麦芽正给兄长铁牛比划晨间的惊险场面。
"那野猪少说有三百斤!
獠牙这么一挑——"竹筷在空中划出弧线,冷不防被肉干跃起叼住。
铁牛笑得呛了粥,麦芽顺手往狗脑袋上扣了个陶碗。
"当年凤鸣军前锋营夜袭敌寨,靠得就是三百条战犬开道。
"王大虎把铭牌往桌上一拍,惊得肉干炸了毛,"你们猜怎么着?
领头的大黑獒会辨毒,硬是从二十口井里找出没下药的......"麦芽的眼睛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她摸出块腊肉干逗狗:"听见没?
往后你便是咱家的先锋大将军!
"肉干作势欲扑,尾巴扫翻了盐罐,纷纷扬扬的雪粒落了铁牛满头。
日头爬上窗棂时,里正家的胖小子钱多福扒着篱笆喊:"麦芽姐!
你爹逮的野猪分我们条后腿呗?
"蹲在墙根的肉干突然蹿起,追着那小子腰间晃悠的香囊满村跑。
麦芽倚着门框啃脆梨,看狗崽子把胖墩撵得哭爹喊娘。
周秀娘抱着晒药匾经过,突然驻足。
晨光斜照在肉干颈间,那青铜铭牌内侧似乎闪过极淡的纹路。
待要细看时,狗崽子己经蹿上草垛,冲着惊飞的麻雀狂吠。
暮色西合时分,麦芽蹲在鸡窝前挠肉干的下巴。
芦花鸡气哼哼地啄她发髻,狗崽子喉咙里发出护食的呜呜声。
青铜铭牌贴着少女温热的掌心,隐约传来细微震颤,像是遥远沙场的战鼓余韵。
老银杏的铜铃又无风自动,王大虎站在檐下眯起眼。
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黎明,他在凤鸣军残破的营地里,也听过这样清越的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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