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夏末，空气像一块黏腻的湿抹布，紧紧糊在人的皮肤上。
后厨里油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更是浓得化不开，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也只是更加浑浊的热浪。
筱影机械地将一摞油腻的白瓷盘摞进洗碗池，热水冲刷下，污浊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
他面无表情，动作熟练得仿佛己经重复了千百遍——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筱影！
手脚麻利点！
外面催菜了，盘子不够用了！”
肥胖的厨师长老王粗声大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筱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腔调：“是是是，王哥，收到。
小的这不正快马加鞭呢么？
保证误不了您老人家的大事。”
老王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了一下，哼了一声，转身继续颠勺去了，锅里爆出刺啦的响声和呛人的辣味。
筱影低下头，继续和满池的油污搏斗。
他讨厌这里，讨厌这股味道，讨厌这震耳欲聋的嘈杂，更讨厌像个零件一样被固定在这里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是站在云端，俯瞰这座繁华都市的人。
名牌大学、家族企业继承人、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那些标签像褪色的旧照片，偶尔在脑海里闪现一下，便迅速被现实的油污覆盖，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刺痛的轮廓。
活着，有时候真没劲。
他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动作却没停。
生活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一课：无论心里多瞧不上，多不情愿，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该做的还得做，该弯的腰还得弯。
自尊？
那玩意儿在饿肚子面前一文不值。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的短暂休息时间，后厨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到角落里抽烟、吹牛。
筱影不喜欢凑热闹，他独自走到后门通风口旁那个油腻腻的小板凳上坐下，掏出一根最廉价的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气在肺里打了个转，再缓缓吐出。
墙角那台屏幕上布满油污、不知道哪个年代淘汰下来的小电视正开着，声音时断时续，播放着午间的财经新闻。
筱影从不关心这些，那些数字游戏、资本沉浮，对他而言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可笑。
他放空眼神，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想着晚上是吃泡面还是去买两个打折的包子。
巨额的债务像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心头，父母离奇的车祸死亡，公司的破产清算……一桩桩一件件，将他从云端狠狠掼入泥泞。
六年了，他就像陷在沼泽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当初那场车祸自己没能侥幸活下来，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这时，电视里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女声，冷静、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筱影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屏幕上，一张清冷绝美的脸庞占据了画面中心。
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一丝不苟的挽发，眼神锐利而专注。
那是顾婉瑶。
电视画面是申城年度经济人物颁奖典礼的现场报道，顾婉瑶作为近年迅速崛起的科技新贵企业“瑶光集团”的创始人兼CEO，正站在领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聚光灯下，她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冷静自信地阐述着公司的发展蓝图和对未来的展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筱影拿着烟的手僵在了半空，烟灰簌簌落下，烫到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六年不见，她变了好多。
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安静地待在角落，眼神里带着怯生生自卑感的女孩，如今己经蜕变得如此耀眼夺目。
她站在那样的高度，接受着万众瞩目，谈论着他如今完全无法企及的商业版图。
真好啊……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迅速蔓延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替她高兴。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连接受帮助都会脸红耳赤的小姑娘了。
她靠自己，站到了比他曾经所处的位置还要高的地方，闪闪发光。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苦涩和自嘲。
云泥之别。
这西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心脏。
看看她，再看看自己。
一个在云端之上指点江山，一个在油污泥泞里苟延残喘。
多么讽刺。
也好。
筱影深吸一口气，将烟蒂狠狠摁灭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还好……还好当初分开了。
以他现在的样子，怎么配得上她？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他只会成为她的拖累，将她也一同拽入这无尽的深渊。
她值得更好的，值得站在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他这样的失败者所玷污。
他这样想着，试图用这种“为她好”的念头来驱散心头的酸楚和那份无法言说的失落。
这成了他为自己当年的离去，找到的最好的、也是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哟，筱影，看美女呢？”
旁边一个同样在休息的帮厨凑过来，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啧啧，这女总裁，真带劲！
要是能跟她睡一晚，少活十年都值了！”
筱影猛地回过神，脸上迅速挂起那副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他夸张地拍了拍帮厨的肩膀：“行了吧你，老白，就你这德行？
省省吧！
人家这种级别的，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们吃一辈子了。
咱们啊，还是老老实实洗盘子吧，梦里啥都有。”
他笑得很大声，语气轻佻，仿佛刚才盯着屏幕失神的不是他一样。
帮厨被他逗乐了，也跟着嘿嘿笑起来，不再看电视，转而跟他聊起晚上去哪里喝两杯的便宜酒。
筱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神却再次飘向了那台小电视。
屏幕上的颁奖典礼己经结束，开始播放广告了。
顾婉瑶的身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他知道，她来过。
像一颗遥远的、明亮的星，短暂地划破了他灰暗的天空，留下了一道灼热的轨迹，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休息时间结束，老王的吼声再次响起。
筱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重新走回那个油烟弥漫的战场。
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重新拿起油腻的盘子，热水哗哗地冲刷着。
泥泞就是泥泞，星光再亮，也照不亮这里。
他对自己说。
然后，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中的污渍，仿佛要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和所有不该有的念想，都一并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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