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村的冬夜像是被揉碎的冰晶砌成的牢笼,北风卷着细雪从木板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土炕的草席上积起薄如糖霜的白渍。
林砚跪在炕边,掌心贴着妹妹林霜的额头,那温度像块焐不热的寒冰,让他指尖发颤。
“二哥,别难过……”十二岁的小姑娘勉强扯动嘴角,咳出的血沫染红了绣着山茶花的帕子——那是母亲临终前绣的,边角还留着未拆线的线头。
灶台上的药吊子咕嘟作响,蒸腾的苦艾味混着雪气,在摇曳的油灯下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少年清瘦的身影困在中央。
“吱呀——”木门被风雪撞开道缝,带着冰碴的冷风灌进来,吹得灯芯“噗”地暗了暗。
林砚慌忙起身关门,却见兄长林苍背着比人还高的柴捆立在门口,草笠边缘垂着冰棱,青布衫上的补丁结着冰晶,像被人撒了把碎钻。
“哥,你可算回来了!”
林砚赶紧接过柴捆,触到兄长掌心的老茧比往日更粗粝,“霜儿的咳疾又加重了,郎中说非得冰棱草不可……”“知道。”
林苍摘下草笠,露出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额角,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三枚褐色的药丸,“镇上的游方郎中给的,说能吊住一口气。”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过得用后山潭水送服——老人们忌讳的那个潭。”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迟疑。
青岚村的人都说,后山深潭是“老祖宗的眼泪”,每逢初一便泛着微光,却从没人敢下去。
三年前李老汉的儿子失足掉进去,捞上来时浑身缠着水藻,像是被潭底的手拽过。
但此刻林霜的咳嗽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扯着两人的心肺。
林砚摸向腰间的残缺玉佩,刻着“苍溪”二字的纹路在掌心烫出红印——这是母亲咽气前塞给他的,说“带着它,霜儿的病有救”。
他还记得母亲临终时望着祠堂的方向,眼里映着残雪的光:“去枯井看看,你爹说那是回家的路……”“我去采药。”
林砚突然开口,“今晚是初一,潭水该聚灵气了,冰棱草说不定长得正好。”
林苍抬手想拦,却看见弟弟眼里映着油灯的光,像淬了冰的火。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自从母亲走后便学会了熬药、补瓦、用稻草绳编草鞋,此刻攥着玉佩的指节泛白,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和你一起去。”
林苍抄起柴刀,刀刃在灯光下闪过冷光,“把霜儿托付给王阿婆,半个时辰就回。”
雪越下越急,后山小径被埋得只剩模糊的土埂。
林砚背着竹篓走在前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咔嚓”声,抬头看见碗口粗的松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冰晶簌簌掉落。
他刚要闪避,却见兄长突然伸手推开他——“小心!”
枯枝砸在雪地上,溅起的冰碴子划伤林苍的手腕。
林砚慌忙去扶,却发现兄长的袖口早己磨破,露出的小臂上有道陈年旧疤,从肘弯延伸到手腕,像条蜷缩的白蛇——那是三年前替他挡下赤焰庄管事的皮鞭留下的。
“没事。”
林苍扯下破布条缠住伤口,忽然瞥见前方的冰瀑泛着幽蓝微光。
本该结冰的深潭中央,竟有一圈活水在缓缓旋转,水面倒映着半轮残月,像只淬了霜的眼睛。
“潭水没冻?”
林砚怔住。
记忆中,母亲曾在他十岁那年偷偷带他来过,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灵脉眼”,后来被族老发现,罚母亲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此刻潭水升腾的雾气竟带着暖意,落在脸上像母亲临终前的手。
他刚要靠近,脚下的积雪突然崩塌!
林砚惊呼一声,整个人坠入潭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全身,他在水里挣扎,却看见玉佩发出微光,残缺处浮现出一位白胡子老者的虚影,衣摆上绣着溪水与山峦交织的纹路——正是祠堂断墙上残缺的宗徽。
“小辈可是苍溪宗血脉?”
虚影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青铜钟,“吾乃苍溪宗末代长老苍澜,这玉佩是七宝玉之一‘溪心镜’的残片,内封本宗入门心法《溪云诀》……”潭水突然变得温热,林砚感觉有暖流顺着玉佩纹路钻进眉心,脑海中浮现出晦涩的口诀:“溪云出岫,水润灵枢,纳周天之气,化三阴三阳……”他下意识运转,丹田处沉寂多年的寒意竟化作潺潺流水,顺着经脉游走。
“砚儿!”
潭边传来兄长的呼唤。
林砚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潭边的雪地上,浑身湿透却不觉得冷,左臂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抬头望去,林苍正握着柴刀警惕地望着西周,刀刃上凝结的水珠竟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哥,你看!”
林砚举起玉佩,残片上的“苍溪”二字此刻泛着微光,“母亲说的没错,这是修仙者的传承!
潭水是灵脉眼,初一子时会汇聚灵气,刚才有位老修士的虚影……”林苍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父亲临终前曾抓着他的手,在泥地上画过类似的纹路,说“保护好弟弟妹妹,老祖宗的血不能断”。
此刻望着弟弟眼中跳动的光,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忽然想起母亲下葬那日,弟弟抱着霜儿跪在雪地里,后背挺得像根冻不坏的竹。
“先采药。”
林苍蹲下身,指尖划过潭水,水面竟泛起细小的涟漪,“赤焰庄的人下月就要来逼迁,咱们得赶在那之前……”他没说完,目光落在冰瀑下方的岩缝里——几株半透明的草正从冰缝里探出头,顶端凝结的冰晶像未化的星子。
兄弟俩合力采下冰棱草,回程时路过祠堂。
断壁残垣在风雪中矗立,神龛上的牌位早己褪色,唯有门框上的溪云纹还清晰如初。
林砚忽然想起虚影的话:“祠堂枯井第三块砖下,藏着《溪云诀》残页。”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残片与门框纹路轻轻共振。
“哥,你说……”他望着兄长被风雪打湿的鬓角,“咱们真的是修仙者的后人?”
林苍没回答,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像母亲生前常做的那样,带着暖意与分量。
当他们背着药草回到家时,王阿婆正坐在炕边给霜儿喂热水,看见冰棱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老祠堂传说里的‘灵草’,当年你娘说……”她忽然住了口,目光落在林砚腰间的玉佩上,喉咙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深夜,霜儿喝下药汁后沉沉睡去。
林砚坐在灶台前,借着火光研究从潭底捡到的碎玉简——那是坠入潭水时粘在玉佩上的,刻着半幅经脉图,溪云穴的位置正是玉佩贴合皮肤的地方。
“以意引气,循溪云三脉……”他闭目盘膝,按照口诀运转气息。
忽然,丹田处的暖流化作细流,顺着指尖溢出,在掌心凝成一滴水珠,竟比雪还透亮,比星还璀璨。
“成功了!”
他低呼一声,水珠“啪”地落在灶台,溅起细小的火星。
隔壁传来兄长翻身的声音,他慌忙吹熄油灯,却看见窗纸上映着自己的影子,掌心的微光像揣着颗小月亮。
第二日正午,雪停了。
林砚揣着母亲留下的银簪,独自走进祠堂。
蛛网密布的神龛前,他撬开第三块青砖,果然发现半卷羊皮纸,上面画着人体经脉图,穴位旁标注着“溪云穴”“灵枢海”等字样——与脑海中的口诀完全吻合。
“溪云诀分三层,第一层引气入体,第二层化气为形,第三层……”他轻声念着,忽然听见祠堂外传来脚步声。
慌忙将羊皮纸塞进怀里,抬头看见个素衣少女立在门口,鬓角沾着雪粒,腰间挂着个刻着药草纹的锦囊。
“你是……”少女开口,声音像融雪后的溪水,“青岚村的人?”
林砚怔住。
少女约摸十八九岁,眉梢沾着冰晶,眼睛却亮如寒潭,腰间锦囊上的纹路竟与他玉佩上的溪云纹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伸手护住腰间,却见少女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我是落星镇苏家的人,来收冰棱草,这是定金。”
“苏家?”
林砚想起母亲曾说,落星镇的苏家世代行医,与青岚村有旧。
他接过瓷瓶,触到瓶身刻着细小的溪云纹,忽然想起虚影说的“苍溪宗与丹道世家多有往来”。
“我叫苏清瑶。”
少女见他警惕,主动退后半步,“上个月你兄长在镇上卖柴,说妹妹得了寒症,我便寻来看看。”
她望向祠堂内的断壁,目光在溪云纹上停留片刻,“这祠堂……可是苍溪宗的旧址?”
林砚的心跳漏了半拍。
母亲临终前叮嘱过“莫对外人提苍溪二字”,可少女眼中的温和让他想起母亲熬药时的神情。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苏清瑶的指尖轻轻划过神龛上的纹路:“我家传的《丹经》里提过,苍溪宗以水为基,宗徽如溪云绕山。”
她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与林砚腰间的残片纹路相合,“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给的,她说若在青岚村见到相似的玉佩,便要全心相助。”
两块残玉相触的瞬间,祠堂内的溪云纹突然亮起微光。
林砚看见苏清瑶的耳尖微微发红,却听她正色道:“我需要冰棱草救母亲的命,而你……”她望向他腰间的玉佩,“需要丹道世家的庇护。
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给我冰棱草,我教你辨别灵草,还能帮你妹妹调理寒症。”
少年望着少女眼中跳动的光,忽然想起昨夜潭水倒映的月亮。
他不知道,这个在风雪中相遇的姑娘,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他守灵脉、护苍生的路上,最坚实的后盾。
“好。”
他伸出手,掌心的水珠尚未完全消散,“我叫林砚,青岚村的林砚。”
苏清瑶握住他的手,触感比想象中更温暖。
她看见少年袖口露出的溪云纹玉佩,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清瑶,若遇苍溪血脉,便随他去罢——咱们苏家的丹道,本就是从溪云诀里衍生的。”
雪又开始下了,却比昨夜温柔许多。
祠堂外的空地上,两个身影并排而立,脚下的积雪被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苏清瑶忽然指着远处的潭水:“你看,潭水的雾气在往村里飘,今年的冬天,或许不会那么冷了。”
林砚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潭水升腾的雾气正化作细流般的光带,缓缓漫过青岚村的屋顶。
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溪水绕山,终会归海。”
而此刻,他掌心的暖意,少女眼中的光,兄长背上的柴,妹妹枕边的帕子,都在这寒夜里,织成了一张比冰雪更坚韧的网。
这一夜,当林砚在灶前练习引气时,忽然听见脑海中响起苍老的声音:“小子,赤焰庄的管事明日进村,他们腰间的火纹玉佩,是当年背叛苍溪宗的叛徒后裔……”他攥紧玉佩,望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停了,祠堂的断墙上,溪云纹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像在诉说一个沉睡千年的故事。
而他知道,属于青岚村、属于苍溪宗、属于他们兄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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