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诞生:寒门赤子心江南中部某小县城的冬夜,张家老宅笼罩在凛冽的寒气中。
屋檐下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宛如时光凝结的泪滴,在月光下折射着幽蓝的光。
土灶上的铁壶嘶嘶作响,喷出的白雾与窗外飘落的细雪缠绵交织,在窗棂上洇开朦胧的水墨痕迹。
北风突然卷起一角发黄的窗纸,漏进的雪花落在产妇汗湿的额角,转瞬化作细小的水珠,沿着她灰白的鬓发蜿蜒而下。
接生婆王婶的手稳而有力,染血的棉被下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
这声音穿透了老宅每一个角落,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掠过结满冰花的乌桕树。
父亲张大山却蹲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指间的旱烟明明灭灭,映照着他布满沟壑的脸庞。
烟灰簌簌落在石板缝隙里,混着去年深秋的梧桐叶,被北风卷成小小的漩涡。
"是个带把的!
"王婶掀开血迹斑斑的棉被,露出婴儿皱巴巴的小脸。
张大山猛地站起来,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却在门槛前止住脚步。
他望着屋里昏黄灯光下妻子苍白的脸,耳畔忽然响起二十年前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十七岁的王春娥抱着湿透的包裹躲进张家的柴房,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干草垛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那时她也是这般虚弱地躺在草堆里,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像只小猫。
"给孩子取名叫扬……要让他活出个样儿来……"王春娥气若游丝的声音将张大山拉回现实。
王婶将婴儿放在她身边,转身对张大山说:"大山啊,春娥这身子骨,怕是……"话未说完,就被张大山沙哑的声音打断:"王婶,求您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王婶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檐角的冰棱正在滴水,每一滴都精准地落在石阶的凹痕里。
"就叫张扬吧。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愿他如雪中寒梅,逆境中也能绽放。
"张大山攥着皱巴巴的出生证明,纸角印着泛黄的"计划生育罚款单",数字像锯齿啃噬着他的心。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秋夜,村支书带着人闯进老宅,王春娥挺着七个月的身孕跪在石磨盘上,月光照亮她凸起的颧骨和瘪下去的腮帮。
那夜他攥着卖了两头猪的八百块钱,指节在村支书递来的罚款单上洇出深褐色的汗渍。
"大山!
明天来村委会开会!
"门外突然传来村支书拖长的吆喝,惊得屋檐下的麻雀再次西散。
张大山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孩子的小手攥成拳头,指缝间还残留着母体的血丝。
他想起王春娥怀孕时总爱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说这孩子是来还债的。
那时她总爱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老槐树底下玩耍的孩童,目光温柔得像春日的溪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响,火星溅在王婶带来的铜盆上。
张大山忽然注意到王婶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接生过整个村子的孩子,指缝间永远洗不净的血迹和羊水味道。
二十五年前,就是这双手接住了早产的自己,那时王婶把冻僵的他放在灶膛边烤了整夜,火光映着她年轻些的脸庞,颧骨上跳动着金色的光斑。
"春娥妹子,喝口米汤吧。
"王婶端来半碗稀薄的米汤,王春娥干裂的嘴唇在瓷碗边缘停留片刻,最终只是摇摇头。
她的目光始终凝在婴儿脸上,那眼神让张大山想起老宅梁上燕子的窝——去年发大水冲走了半个窝,燕子衔着新泥来回筑巢,翅膀在雨幕中淋得湿透。
夜渐深了,雪粒打在纸窗上沙沙作响。
张大山披衣起身,看见王春娥在昏暗中睁着眼,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她脸上犁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惊得婴儿在襁褓中扭动。
张大山慌忙去拍抚,却触到妻子滚烫的额头。
"柜子里……还有半瓶……"王春娥艰难地指着樟木箱,"给孩子留着……"张大山打开箱盖,霉味混着草药香扑面而来。
最底层压着个蓝布包裹,打开是半瓶麦乳精,瓶底结着厚厚的奶痂——这是去年春节二叔从城里带回的礼物,王春娥一首留着没舍得喝。
雪下得更急了,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张大山忽然想起村西头李瘸子家,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夜,李瘸子媳妇难产,王婶冒雪走了十里山路来接生。
等赶到的时候,大人己经凉了,只有个青紫的婴孩在襁褓里啼哭。
王婶抱着孩子在雪地里跪了半宿,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对着雪地把孩子埋了,也有人说她悄悄抱回了自己家。
"大山啊……"王春娥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在他皮肤上掐出月牙形的红痕,"要让孩子……念书……"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像飘散在风中的雪花。
张大山感觉她的手在慢慢变凉,就像那年冬天在河里捞鱼,鱼网破了个洞,冰凉的河水顺着指尖漫上来,首漫到心口。
鸡叫头遍时,雪停了。
王婶默默收拾着带血的褥子,张大山抱着婴儿坐在灶膛边。
晨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王春娥灰白的脸,她嘴角似乎还凝着最后一丝笑意,像早春未化的残雪。
村支书的铜锣声穿透晨雾,惊得老宅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张大山用旧棉袄裹紧婴儿,转身望见灶台上那半碗凉透的米汤,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冰晶,倒映着梁间晃动的蛛网。
他抱着孩子走出老宅,雪地映得天地一片惨白。
村口老槐树的枝桠上积着厚雪,突然"咔嚓"一声,一大块雪团坠落下来,惊起竹篱笆里打鸣的公鸡。
张大山低头看怀中的婴儿,孩子突然睁开眼睛,黑亮的眸子映着雪光,像极了王春娥临终时的眼神。
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张大山抱紧孩子,耳畔忽然响起王婶昨夜的话:"雪中寒梅啊……"他抬头望向远方,村外白茫茫的田野尽头,隐约可见几株老梅的虬枝,铁色的枝干上缀着点点胭脂红,在凛冽的寒风中倔强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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