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昊天书库!手机版

昊天书库 > 言情小说 > 让我认别人当哥后,我亲哥后悔了

让我认别人当哥后,我亲哥后悔了

如火如荼 著

言情小说连载

小说《让我认别人当哥我亲哥后悔了》是知名作者“如火如荼”的作品之内容围绕主角无无展全文精彩片段:我和哥哥大吵了一架后离开! “我就是死也不要你给我收尸!”走之前我放下狠话哥哥冷笑“那希望你得偿所” 大雨我赌气离 却意外坠被救上来我失忆了哥迫不及待甩掉我这个包 随手指了一个得绝症的人说是我 我信我为这个新哥哥广求名甚至为了赌上自己的半条命! 亲哥哥却慌想让我记起他......

主角:无,无   更新:2025-03-26 20:03:48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哥哥恨了我七年。

最后一次,我与他吵架,大雨夜赌气离开,不慎坠江记忆错乱。

医院里,他如释重负,随手指了个绝症患者道:

「那才是你哥哥。

「你认清楚了,再不要来烦我。」

面容苍白的男人,走近过来,温柔摸了摸我的头:

「那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后来,我为救绝症的「哥哥」,不顾大雪封路求来名医,陪他熬过无数个彻夜。

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半条性命。

亲哥哥在冰天雪地里拦住我,声线颤栗慌乱: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1

医生断言我记忆错乱时,我刚从病床上醒来。

高空坠江,导致颅内震荡,我昏迷了大半月。

半个月前,我与哥哥顾南钊大吵了一架。

摔门出去时,我怒声道:

「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给我收尸!」

顾南钊面容暴怒,在我身后冷笑:

「那希望你得偿所愿。」

而如今,半个月过去,我还活着。

睁开眼,病房窗外,初冬的阳光照进来。

视线里半晌恍惚后,我才开始听到。

病房门外,医生跟顾南钊说话的声音。

「头部受创,长时间昏迷。

「失忆或记忆错乱,都是有可能的。

「别说可能忘记亲友,就连自己都可能不记得……」

我吃力下床,想要出门解释,自己的记忆没出问题。

我讨厌住院。

不希望因为这个诊断结果,而被继续困在医院里。

走到门前时,我听到顾南钊沉冷的声音。

那声线里,又似乎还带着点其他的、甚至类似欣喜的情绪。

「这样……也算是好事。」

似是为了印证医生的说法,他又补充道:

「她昨晚迷糊醒来过一次,看着我问我是谁。」

我模糊想起,昨晚短暂醒来的情景。

顾南钊说的没错。

但那时候,我只是因为意识不清,视线里也没看清人脸,才会那样问他。

抓着门把手的手,有一瞬的愣怔。

医生语带安慰:

「您也不用心急,等您妹妹醒来才能确定。

「哪怕记忆真出现了问题,后续我们也能……」

随即,是顾南钊打断了医生的话:

「忘了挺好的,不用让她恢复。」

我甚至在他的声线里,听到了一丝掩不住的愉悦。

就那样,希望我忘了他吗?

这么多年,爸妈走后,我与他无数次争吵。

可在这世上,我也就剩他,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想过死亡一了百了。

而如今死里逃生,也希望能与他再谈谈。

拉开门。

我对上门外一瞬错愕、再迅速清冷的目光。

因为昏迷了太久。

我开口时,声线有些嘶哑:「哥,我其实……」

顾南钊迅速拧眉,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很快,他似是自欺欺人般。

认定我就是失忆了,乱认的哥哥。

走廊上往来的病患很多。

他像是急于甩开我,竟伸手,看也没看,胡乱指了个路过的病患道:「那才是你哥哥。」

2

我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愕然看向他道:「什么?」

顾南钊眸底,有一闪而过的犹疑和挣扎。

我与他二十多年的兄妹。

哪怕他再恨我,怨我。

我也无法相信,他会在我这样伤病未愈时,将我推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想,我跟他,真的该好好聊聊了。

我正要开口,不想再赌气。

他突然再出声,打住了我的话茬:

「我说,那才是你哥哥。

「你认清楚了,别乱喊人,再不要来烦我。」

这一次,他似是打定了决心。

再示意那个停下了脚步的男人时,神情里,已没了犹豫。

医生似是不敢多嘴,早已离开。

走廊上人来人往,神情各异的目光,纷纷投向我。

似乎我真的是,落水后精神失常,连亲哥哥都认不清了的傻子。

那个被指认为我哥哥的男人,撑着墙面,站在了走廊的另一边。

他身形颀长,五官出众,却掩不住面色里过分的苍白。

常人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指认,都该恼怒。

但他只是隔着往来的人群,平静看向顾南钊,再看向我。

似乎,是在等着我们继续往下说。

顾南钊冷声再开口:「我只是你哥的普通朋友,出于礼节过来探望你一眼。

「你自己去找他,他认不认你这个妹妹,那是你们的事。」

他话落,回身走向走廊尽头,径直离开。

我垂在身侧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

哪怕内心不断告诉自己,他恨我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失去一个讨厌自己的哥哥而已,反正这么多年,我和他也从没好好相处过。

可眼眶,还是控制不住泛了红。

茫然、难堪、不甘、怨怒。

情绪杂糅,我到底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我看着顾南钊离开,眼前一阵恍惚,仓促伸手撑住门框。

耳边嗡嗡作响,好一会,缓不过神来。

那个一直沉默看着的男人,却突然有了反应。

他松开了撑住墙面的手,朝我走过来。

我有一瞬间甚至觉得,他是要过来骂我们碰瓷。

顾南钊离开了,他只能骂我了。

我本能想朝后退一步。

可大概是昏迷了太久,加上一时情绪起伏过大。

身体有些脱力,脚没能抬起来。

随即,我后知后觉感到。

有一只手,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感觉,他似乎是揍了我一下。

可那力道很轻,似乎,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好一会,我才听到了他的声音。

有些疲惫地,却又温和的:「那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顾南钊有多少年,没有自称过我哥哥了?

太久了,我早记不清了。

我茫然抬头。

我与他吵了好多年,好多年。

自从爸妈离世后。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疯了。

我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男人。

再点头道:「好。」

3

我跟着一个陌生人,回了一个陌生的家。

室内干净冷清到,甚至有些阴森。

四处一尘不染,没有活人气息。

如同男人过于苍白死寂的一张脸。

换了许多年前,我或许会害怕。

但现在,生死于我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再畏惧的。

我环视四周。

再看向茶几上,放了几只白色的小药瓶。

那瓶子我很熟悉,是我攒过的那种药。

可惜医生总是很谨慎。

无论我编出,失眠或是压力大之类的各种理由,他们也总不愿多给我两颗。

我攒了近半年了,也只攒到了十余片。

我看着那些药瓶。

有些好笑地,竟本能感到羡慕。

那么多的量,足够死亡了。

药瓶旁边,放置着一张照片。

有些怪异的,大概十二寸的大小,黑白的颜色。

照片上的男人,看向镜头,平静的,面无表情的。

那照片实在显眼,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再侧目,看向站在我身旁的,跟照片上连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被人看到了这样的东西,男人神情仍是没什么变化。

他从容走近茶几旁,将药瓶和照片,随手收进了抽屉里。

再温声道:「坐吧,哥去给你做饭。」

哦,他好像是真的以为。

我脑子出问题了,记不清自己的哥哥了。

我理智拉回了一些。

骗一个都想要寻死了的人,内心到底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我想要解释,再离开。

回想起那张照片,那些药。

又突然好奇,他是经历了怎样的不如意,才会如我一样,想要结束生命。

那些药,他又是怎么买到的?

鬼使神差地,我坐了下来。

男人进了厨房,说是做饭,却好久没有动静。

我觉得奇怪,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外。

看到他打开了冰箱门,呆呆看着里面。

偌大的冰箱里,跟房子里一样空荡。

别说食材,连一瓶水都没有。

显然,这厨房里应该很久没生过火了。

燃气灶上,连锅都没有。

只有一只陶罐,像是用来熬药之类的。

隔了良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视线从冰箱上移开,再看向我。

男人语气有些内疚:「抱歉,忘记买菜了,我出去一趟。」

这些年里,我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觉得自己明明还活着,却又像是一个,没了气息漂浮到了半空的灵魂。

而现在,我突然发现。

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像一个死人。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再走向外面。

我甚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感受不到他的半点呼吸。

我突然想,或许这个与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不会再回来了。

就像是那晚,我与顾南钊吵架,再坠了江。

顾南钊跟医生都觉得,是那晚雨太大,桥上太滑。

我不慎掉下去的。

可我自己清楚,不是。

男人走到了玄关边,眼看就要出门。

我看向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我喜欢吃鱼。」

4

玄关处的背影倏然一僵。

他顿住了步子,回身。

仍是平静而死寂地看着我:「什么?」

我对上他的目光,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想吃鱼。

「晚饭,哥煮鱼给我吃可以吗?」

玄关门开着。

初冬傍晚风大,寒风从门外灌入进来。

他大衣衣角被吹动,本就凌乱的额发,被吹得更乱了几分。

衬得一张脸,更显死白。

男人垂在身侧的掌心,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好一会,他应道:「嗯。」

我看着他出门,再是门关上。

这样的话,他大概会再回来吧?

我想着,又觉得实在可笑。

我自己都是要去寻死的人了。

竟似乎还在担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我坐回沙发上,一闭上眼,又是那些画面。

本该安然无恙的爸妈,葬身在了废墟下。

而我却被解救,踩着父母的两条性命,苟活到了今天。

画面一晃,是顾南钊满目怨恨的眸色。

和咬牙切齿的声音。

「顾南乔,你才是该死的,你死了才是活该!」

「顾南乔,这么多年,你真的活得于心能安吗?!」

我于心不安。

所以这么多年里,我从没有一晚,能真正安眠。

我陷在梦魇里,好一会才挣扎醒来。

睁开眼,看向茶几下,被关上的抽屉。

手不听使唤似的,伸过去,再无声打开了抽屉,拿出了那几只药瓶。

我这辈子没偷过东西,所以手伸过去时,连手心都迅速濡湿了。

可我曾仔细查过这种药的剂量。

我用掉一半,再给他留一半。

剩下的,如果他实在想寻死,也够用了。

我意识有些涣散,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抖着手打开了一只药瓶。

被丢在茶几上的手机,却倏然响起。

突兀的声响,几乎是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

让我手里的药瓶,差点掉到了地上。

我心虚得厉害。

手忙脚乱丢下药瓶,再去拿那个手机。

按了接听才突然发现,这不是我的手机。

是男人出门时,将手机落在家里了。

电话接通。

那边恼怒不堪的声音,立马一股脑传来:

「我告诉你裴衍,七个多亿的钱,你想一个子儿不给我,门都没有!

「老子就算没养你,那也生了你!

「你那个便宜妹妹为了你去死了,老子当爹的,继承绝症儿子的财产,天经地义!

「想全捐了,你做梦!」

5

我无意偷窥别人的私事。

但实在是那边情绪过于激动,语速太快。

等我回过神来,仓促挂断电话时,还是已经听到了不少东西。

地毯上落了张单子。

似乎是我刚刚仓促拿出药瓶时,从抽屉里带出来的。

那是一张心衰晚期的诊断单,患者姓名一栏,写着「裴衍」。

隐隐有些眼熟的名字,跟刚才电话里,那人骂骂咧咧说的名字一样。

我想了想才想起,前不久看到的热搜。

衍星科技的创始人兼总裁,在公司正如日中天的当下,突然放出了打算售卖公司的消息。

这个时候突然仓促售卖公司,无疑是不划算的。

新闻里,媒体蜂拥而上时。

男人也是那样,死寂而面无表情的模样。

只有简短的回应:「有些累了,想休息。」

原来,就是他啊。

原来,他打算寻死,是因为绝症。

世事真是无常。

身体健康的人想要去死,事业蒸蒸日上的人,却得了绝症。

我小心捡起单子。

连带着药瓶,一起放回了抽屉里。

偷一个绝症患者的药吃。

我怕就算如愿下了地狱,都得被阎王啐口水。

天色渐黑,窗外下起了雨。

雨点砸在落地窗上,雨势渐大,再是最后一点天光熄灭。

玄关处一直没有动静。

不会,真的死在外面了吧?

我叹了口气。

内心一番挣扎后,还是起身,出了门。

车还停在前院里,他是走路离开的。

没带手机,至少在离开别墅区前,也是打不到车的。

或许,是没去太远的地方。

我拿了伞出去,走出了别墅区。

再打了车,让师傅带我去最近的商场。

其实我想,或许,他这么晚没回来,不是出去买鱼了。

但我还是想找找看。

天气寒冷,商场里的人,比往日要少一些。

我一层一层找,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想着换一处商场再找找看时。

身后,一道清冷愠怒的声音,突然响起:「谁让你跟来这里?」

是顾南钊的声音。

6

我回过身。

就看到顾南钊冷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正不满地盯着我。

他身旁跟着林安安,是最近跟他合作了个大项目的老总的女儿。

跟人谈合作,还顺带认了个干妹妹。

对方老总连称他热情心善,可只有我知道,他从来不是热心肠的人。

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个亲妹妹而已。

心像是泡进了水里,有些酸胀。

我适应了很多年。

关于从前永远陪伴纵容我,对我百依百顺的哥哥。

后来变得对我憎恶至极,恶言相向。

可到底,也还是永远没办法,真正习惯和不在意。

我沉默半晌,才勉强压住心里那点不适。

手里的伞被攥紧,我竭力平静看向他道:

「我没有跟着你,我……过来找人。」

顾南钊眸底怒恨更甚:「之前从不会来的地方。

「不是跟着我,你还能来找谁?」

他话音刚落。

我在他身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其实,我还并不太记得清,那个叫裴衍的男人的面容。

但一张脸能苍白死寂成那样的,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了。

他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距离。

没再走近,仍是平静看着我。

似乎,他很喜欢这样,隔得远一点看我。

顾南钊半晌没得到我的回应,拧眉道:

「跟你说话呢。

「别再偷偷摸摸跟着我,我不是你哥哥,听清楚了吗?」

裴衍手上提着一只塑料袋。

透明的袋子,能看到里面被处理好了的鱼。

出门三个多小时,他竟还真去买鱼了。

我无端又想起,很多年前。

我深夜跟顾南钊闹,说想吃城东那家的手工桂花糕。

他板着脸训我,说小孩晚上吃糖,会长蛀牙。

何况大晚上的,糕点店早关门了。

我睡到半夜时,他却带着满身寒意回来。

瞒着爸妈,蹑手蹑脚来我卧室。

揣在怀里的桂花糕,还是热的。

他严肃训我说:「最后一次。」

可后来,还是会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我拉回思绪,再看向那条鱼。

突然间,轻轻笑了一声。

顾南钊看着我,跟见了鬼似的。

再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身后,他神情一瞬错愕而震怒:

「这男人怎么还在?」

我终于收回视线,给了他回答:

「我没有跟着你,我是来找我哥。」

7

顾南钊视线仍盯着裴衍,神情里似是有些防备。

语气带着斥责,却是回我的:

「告诉过你,我不是你哥,不要再叫我哥!」

我走过他身边,走到了裴衍面前。

出门时衣冠整齐的男人,此刻乍一看没有异样。

鞋子却明显湿了,黑色的裤腿上,沾了泥渍。

那晚我落江,再被路人救下时,周身也是这样的泥。

或许,裴衍去过了江边。

但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来了商场,买了答应我的鱼。

我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袋子。

再看向他道:「回家吧,哥。」

裴衍平静而晦暗的眸底,倏然颤动。

不等他回答,顾南钊已经怒不可遏冲了上来:

「你叫他什么?顾南乔,你疯了?!」

我神情不解地看向他道:

「这是我哥,我还能叫什么?你不是知道吗?」

顾南钊一张脸铁青,又一时语塞,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我挽着裴衍离开时,他才追上来,怒不可遏拦住了我:

「整个下午没回家。

「顾南乔,你不会真的跟这个男人回去了吧?

「陌生人你也敢跟着跑,不要命了?!」

我喉间堵得厉害,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这样激动。

就好像下午幻想我失了忆,急不可耐要跟我断了关系的人,不是他。

顾南钊见我不说话,情绪有些失控。

他伸手,一把拽住了裴衍的衣领:

「你这是拐带人口!我可以立马报警!」

裴衍仍是没动。

他平静对上顾南钊的目光,片刻,也只回了一句:「她是成年人。」

顾南钊更加气急,掌心收紧。

我怕极了,裴衍会被他推倒。

男人死白成那样的一张脸,似乎哪怕只被风吹一下,下一刻都能栽倒在地。

我恼怒推搡顾南钊:「你松手!」

好奇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顾南钊素来也是体面人,僵持半晌后,还是愤恨松了手。

他盯着裴衍,冷笑了一声:

「她说你是她哥哥,好!

「哪怕我只问一声,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8

「顾南乔。」我立马接话。

顾南钊近乎暴跳如雷:「我在问他,谁叫你回的?!

「顾南乔,你就装吧!

「你清楚得很,他连你名字都不知道!」

我平静道:「你该去看看脑子。」

我和裴衍离开。

身后,是顾南钊怒声的冷笑:

「以为演失忆,就可以真的抹去你害死爸妈的事实,继续自私地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到后来,再不敢听身后的半个字。

急步离开商场时,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到了街边,跟裴衍一起打车回家。

哦,那不是我家,那是裴衍的家。

我坐在车后座,脑子里,全是这些年里,我听过无数遍的话。

「顾南乔,那是你害死爸妈的事实……」

「顾南乔,为什么还要活着……」

「顾南乔,该死的是你……」

身旁,一张纸巾无声递过来。

我才恍觉自己掉了眼泪。

我接过纸,在模糊了的视线里,侧头看向身旁人。

我说:「我也很后悔。」

他隔了半晌,温声回应我:「嗯。」

我想笑,又没笑出来。

他又不懂,他「嗯」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可偏偏眼泪不听使唤。

我听着那声「嗯」,仿佛真的是顾南钊在回答我。

他时隔七年,终于愿意好好听我说一句话。

我胡乱擦了把眼睛,眼泪浸透薄薄一张纸巾。

身旁人无声,又递过来一张。

他没问我为什么哭,没问我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问我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沉默。

直到我哭累了,背靠着座椅后背,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妈妈摸了摸我的头说:

「小乔,不要哭。妈妈帮你揍哥哥,好不好?」

9

我是早产儿,出生时不到四斤。

没满月时,就差点死在了恒温箱里。

爸妈心疼我不已。

打我出生,就几乎将所有的爱和关照,都给了我一个人。

他们会在我每个生日前,提前大半月筹办宴会。

无论工作多忙,或是远在国外。

都从不会错过我的任何一次家长会、儿童节、纪念日。

他们会请专职育儿嫂,接送我上下学,照顾我的一日三餐。

会纵容我请假去游乐场,再请最温柔的家教老师,帮我补落下的功课。

儿时的很多年里,我以此为荣。

直到我七岁那年,在哥哥顾南钊生日时,放学买了礼物回家。

却看到顾南钊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吃一只巴掌大小的蛋糕。

爸妈去外地出差了,保姆做好了晚餐,就离开了。

我突然发现,很多年里,这个家里能一直记住顾南钊生日的。

除了他自己,似乎就只有我。

那晚我替顾南钊不甘,气得抹眼泪。

他手忙脚乱丢下蛋糕,抱住我哄我说:

「哥哥没有关系。

「哥哥跟爸妈一样,只要小妹健康,就什么都好。」

他不是说说而已。

我打从记事起,家里长辈就许多次跟我说笑提起。

当初我出生后被送进恒温箱,差点离世,顾南钊哭得比谁都凶。

所以,爸妈最珍视死里逃生的我。

顾南钊也一样。

可明明他也是孩子,也有生日。

不是生来就该被忽视,生来就该一切以妹妹为重。

爸妈仍是会无数次忘记他的生日。

直到顾南钊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们仍是若无其事。

早起将顾南钊撵去了补习班后,再要赶去外地出差。

刚好我放假在家,妈妈不放心我,给我收拾行李,要带我一起去。

我愤然不已,怒声道:

「我不去!我讨厌你们,再不要跟你们一起去任何地方!」

妈妈伤心得红了眼。

爸爸无可奈何,只能叫保姆照顾好我,跟妈妈一起离开。

我独自待在卧室里,给顾南钊筹备成年礼。

我用压岁钱,提前定好了酒店宴席。

再拉了群,邀请了我和他的朋友和同学。

我想,爸妈和长辈不在意哥哥,但我在意哥哥。

傍晚时,我在群聊里发了消息。

再准备给顾南钊打电话,叫他去酒店,给他惊喜时。

房子里,突然开始隐隐晃动。

再是天花板上的吊灯,突然砸了下来,砸到了我的头。

视线里只余下模糊的猩红,我已记不太清后面的事情。

我栽倒在地,惊慌想要逃离,却无力起身。

再是爸妈如同从天而降。

10

他们或许是从卧室门外进来的,或许是窗口。

轰然倒塌的屋顶下,他们抱住了我。

保姆在危急关头,独自逃离了。

哥哥在同样遭遇了地震的补习班里,被困在了废墟下。

我在周遭无尽的漆黑里,在渐渐浓烈的困倦里。

听着爸妈焦灼疲惫而一直不断的声音:「小乔乖,不要睡……」

「那年你哥哥三岁生日,缠着爸妈出去玩。

「妈妈不慎摔了一跤,保胎一周后,还是早产生下了你……」

「这么多年,不是爸妈不记得你哥哥的生日。

「是他内疚,觉得过生日,比不过生日还要难受……」

「小乔乖……不要睡,不要睡……」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被救出来的。

爸妈的声音还在耳边,可被救出的,只有他们的遗体。

我不相信,问施救人员:「可我刚刚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施救人员告诉我:「是录音。」

骗子。

他们先走了。

用手机录下了声音,叫我不要睡。

因为我说讨厌他们,他们伤心得一整天滴水未进。

说去外地,也没有去。

再在地震时,赶回来救我。

又饿又渴又累,他们没有熬过一夜。

我的生活,在猝然间成了一团糟。

没人再提及那场,关于我为顾南钊准备的,十八岁生日惊喜。

顾南钊在补习班的废墟下被救出来。

从来对我最温和的哥哥,第一次悲恸愤恨质问我:

「爸妈不是带你去出差了吗?为什么要留在家里?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话,又是因为闹着要去游乐场吗?!」

我看着他狰狞的,近乎被撕裂开来的面孔。

突然想有些真相,不必再说。

关于父母的死,有我一个人痛苦内疚就够了。

顾南钊不用知道,与他有关。

到最后,他赤红了眼。

第一次怒骂我:「顾南乔,你真是令人厌恶极了!」

哪怕后来,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不顾我的阻拦,说出了我那天是想为他准备生日宴的事。

但顾南钊不信。

他冷笑嘲讽我:「顾南乔,任性害死了父母的真相,就这样让你不想承认吗?」

那之后,他再不愿,好好与我说一句话。

11

我又一次陷在了梦魇里。

遍体生寒,却又周身都是冷汗。

直到身旁,有人温声叫我:「醒醒,醒醒……」

那人推了推我的手臂。

温和的声音,像极了梦境里,爸妈不断哄劝我的那声:「不要睡……」

我猛地从梦里惊醒,大口「嗬嗬」地喘息。

视线好一会才清明。

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别墅区外,裴衍正侧目,有些担忧地看向我。

他拿了纸巾。

片刻迟疑后,替我擦了擦额上的汗。

再问我:「你脸色很差,是不是晕车?」

我歪头看向他,一时没有说话。

可能是人刚醒,我看着他的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隐约里,又似乎看到了顾南钊。

裴衍轻轻叹了口气。

再拿出钱包付了车费,推开车门,扶着我下车。

「没多远了,走回去,好不好?」

我仍是没吭声,跟着他下车。

夜色渐深,一场大雨已经停歇。

我站在陌生的路边,被风迎面一吹,缩了缩脖子。

突然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现在何年何月。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裴衍似是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陪我站了好一会,看向我还拿在手里的两把伞,才问我:

「你是特意去给我送伞吗?」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

好久后才点头:「嗯,你没开车,也没带手机。」

也不知是路灯的缘故,还是我视线不清,产生了错觉。

我看到裴衍神情微怔,再似乎有一瞬,他眼眶红了一点。

其实,我也不只是去给他送伞。

我以为,他或许死外面了。

但这种话,说出来到底也不好听。

我跟着裴衍,往别墅区里走。

走了没多远,就感觉走不动了。

那种熟悉的心悸感,混着头痛。

一波一波像是浪潮涌来。

心理医生跟我说,抑郁患者遇到这样的情况,是很正常的。

心里突然不舒服时,就找一个舒适的地方休息一会。

找一两个亲友,让他们陪陪你,听你倾诉。

可是,我很早就没有,愿意听我倾诉的亲友了。

哥哥顾南钊恨我。

而他自七年前就接管了家里的企业,我曾经的亲友,都多多少少指望他的帮助。

于是他们渐渐都如顾南钊一般,不再待见我。

我从很久前开始,就已不再有跟人倾诉的欲望了。

我忍着头痛,停下了步子,站在了原地。

裴衍在前面走了一小段距离,大概察觉到我没跟上来。

他在夜色里回身看我,又是那样,隔着远一点的距离,沉默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喜欢这样。

大概是隔得远一点,就很容易将一个人,看成记忆里另一个人的模样。

如同此刻,我在昏暗里看他,似乎看到了顾南钊。

而他看着我,大概也正想象着,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他裴衍死去了的妹妹。

有车从别墅区里开出来。

有些刺眼的车灯,照到了我脸上,一晃而过。

明明被刺的是我的眼睛,裴衍却眯了眯眼。

沉夜里,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他仍是站在那里,没有走近。

声线微扬高了几分,问我:「你走不动了吗,需要我背你吗?」

路灯被树影分割,我在光影里看着他。

点头:「好。」

12

裴衍朝我走了过来,脱下了身上的大衣。

他看着我的发顶,将大衣披到了我身上。

再拿过了我手里的东西,背过身,蹲身到了我面前。

我其实刚答应完,就有点后悔了。

有些担心他这副模样,确定还能背得动我吗?

所以我挨到他背上时,格外小心翼翼,怕极了他会倒下去。

男人似是难得心情好转一点。

总是病态沉沉的模样,此刻却也轻轻笑了一声:「没那样严重。」

他背着我起身,再温声:「我们回家。」

我眼眶突然酸胀得厉害。

眼泪毫无征兆砸下来,砸到了他的肩上。

他步子似乎微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

我死死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是总忍不住想起。

从前的很多年里,无数次,顾南钊也会在夜色里等我。

远远地,他就站在那里急声叫我:「小妹,这里。」

似乎生怕我没发现他,会跑丢了。

我撒娇耍赖,说走不动路时。

他也会这样背着我,跟我说:「我们回家。」

他不要我了。

他说:「我不是你的哥哥。」

他说:「你认清楚了,再不要来烦我。」

我是在一夜之间,失去的父母,失去的哥哥的疼爱。

再因那一夜之间,被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

记忆和梦境里,无数次重复那晚的事情。

一模一样的情景,极度真实的感受。

震动的地板,砸下来的水晶吊灯。

抱住我的爸妈,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小乔,不要睡……」

「不要睡,不要睡……」

「那是录音。」

「顾小姐,那是录音……」

顾南钊怒不可遏的指责质问。

再是重度抑郁。

心理医生跟我说:「找您哥哥来谈谈吧。」

可那时候,家里突遭变故。

顾南钊刚成年,就不得不进了公司,因巨大压力而性情大变。

他不该再因我的心理疾病,而承受更大的悲痛和折磨。

我又开始想起那些事情。

痛苦地、不受控制地。

身体似乎在颤抖,我听到了细微的呜咽。

似乎是风声,又似乎是我在哭。

耳边是裴衍的声音:「星星。」

我歪了歪头,看向天空,只有暗沉沉漆黑的夜。

我颤声应道:「没有星星。」

裴衍不再说话。

直到终于走到了别墅门外,他又开口道:「到家了,星星。」

哦,他在叫人。

年轻有为,事业蒸蒸日上的裴总。

曾有一个叫「裴星」的妹妹。

进了铁艺门,裴衍将我放了下来。

他回过身看我,眉眼舒展开来,似乎要说什么。

看清我的脸,神情又有极短暂地怔住。

13

人总要回归现实。

他看了我一会,很快就清醒了,神情间没了异样。

跟我一起进去时,他温和问我:「鱼想吃红烧还是水煮?」

我应道:「水煮吧,清淡一点。」

他的身体情况,应该不适合吃重口味吧?

洗菜做菜,再是吃饭。

一顿饭,我们吃得格外安静。

吃到一半时,裴衍突然看向我说:「其实,我跟你……」

他似是不忍再骗我,斟酌着该怎么说。

我当做没听到。

盛了碗鱼汤,再开口道:「好像辣了一点,下次要不要再少点辣椒?」

裴衍眸底有些挣扎。

好一会,还是应道:「好。」

他将水杯推向我:「那喝点水……南乔。」

吃完饭,他给我收拾了卧室,再回了自己卧室休息。

夜里我睡不着,半夜起床离开卧室,想下楼倒杯水喝。

刚出门,就隐约听到,隔壁卧室里,剧烈的咳嗽声。

似乎,还混着呕吐的声音。

接连地、不断地。

声音听得令人心惊。

我过去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仍是剧烈地咳嗽干呕。

我试着开门,房门并没有反锁。

门打开,借着月色,我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浓烈的烟酒味扑面而来,他脊背在昏暗里弯曲着,弓腰贴向脚边的垃圾桶。

撑住沙发的一只手,手臂剧烈颤抖。

我没开灯,走了过去。

苍白的月光,模糊照亮他脚边地毯上的血迹。

心衰晚期,是会咳血的。

他这样抽烟酗酒,更是在不要命。

那几只装着助眠药物的白色药瓶,混着烟酒一起,被丢在他面前。

一只药瓶打开了,药片全撒在了茶几上。

或许是他打开了瓶子想要拿药,却又没抓稳。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我。

再手忙脚乱,拉开抽屉,将药瓶和药片,胡乱塞进了抽屉里。

他还想藏烟酒,大概又意识到,我已经看到了。

嘴角还沾着血迹,他目光迷蒙看向我,神情痛苦不堪:

「对不起,哥哥不该这样。」

我沉默在他身旁坐下,问他:「你很想去死吗?」

我一瞬分不清,这话是在问他。

还是在问那个,无数次想要寻死的我自己。

真的很想去死吗?

真的不能,再试试活下去吗?

裴衍茫然看向我。

好一会,他才自欺欺人回我道:「我只是因为得了绝症。」

我在月色里,看向他的脸:

「如果,心衰能找到适配的心脏移植,可以治疗呢?」

裴衍面容颤动着,没有回我。

良久,我继续道:

「喂,我们要不要,试试活下去?」

14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被任何人在意的我们。

相比于悄无声息地死去,要不要试试,活下去?

至少每年清明,我们可以为我们愧对的家人,亲手上一炷香。

至少,为了我们而离开了的家人,明明是渴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的。

裴衍面容越颤越厉害。

抬手,双手掌心捂住了脸。

他声线痛苦不堪:「我早就没脸再活着。

「那一年……她是为了不让我掏巨额医药费,才在重病时自尽的。

「所以这些年,这些年,我拼了命的赚钱。

「可是……没用了,没用了。」

夜色里,他声线渐渐转为哽咽。

我轻声:「所以,死了才是真的愧对他们。」

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时钟指向凌晨,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

许久,裴衍终于松开了手,面容悲恸看向我道:「你果然……」

他没再往下说,但我听得明白。

他知道了,我果然是装的,装作认错了哥哥。

答案不言而喻。

我没有回答,只盯着他的眼睛:

「要不我们试试,帮你找适配的心脏吧?」

裴衍神情痛苦而不解:「为什么要帮我?」

我应声:「因为如果你能,坚持活下去。

「那我,也想试试。」

也想试试活下去。

如我父母拼了性命,所期待的那样。

我们在寂夜里,漫长地沉默地对视。

天色渐渐亮起时,裴衍终于点了头。

他说:「好。不过,大概也只能是让你失望了。」

我笑道:「不要这样没有自信啊,说不定会有奇迹呢?」

我如同行尸走肉过了七年,如今,突然开始找到了事情做。

裴衍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很难再去公司一趟,但卖公司的事,也暂且搁置了下来。

他的身体情况,难以支撑他再去四处奔波,联系医院和医疗机构,找寻适配的心脏。

但好在,我除了偶尔发作的心理疾病,倒也算是没有其他严重伤病。

我承担起了替他找心脏的重任。

几乎每天早出晚归,联系了国内外的各处知名医院。

为了得到院方的重视,我又给医院捐了些钱。

我和裴衍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好在手头都还算宽裕。

我父母离世前,立下遗嘱给我留下了一个亿的存款,和三成的公司股权。

小年那天,我正在厨房里,跟裴衍一起准备小年夜的晚饭。

突然接到了一个,来自挪威的电话。

15

我接电话时,裴衍正在水池边洗青菜。

他身体每况愈下,已经难以有力气做饭了。

但之前的保姆,他已经辞退。

让我独自做饭他过意不去,执意打下手。

我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对上裴衍从水池旁侧过来的目光。

大概是钱砸了不少,大概是幸运突然开始眷顾我们。

我清晰听到了,自己「砰砰」跳动的剧烈心跳声。

原来能让人感到期待和兴奋的,不只有死亡。

还有新生。

自己的新生,或者为别人争取的。

我丢下手机,满心雀跃,情绪失控飞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找到了!裴衍,找到了!」

男人身体踉跄了一下。

伸手,撑住了身后的冰箱,再回抱住我。

他轻笑,声线如我一般颤栗激动:

「嗯。谢谢你,南乔。」

我红着眼抬眸,认真看向他道:「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他,那天我坠江死里逃生后,再被顾南钊丢弃,听到他说「他不是我的哥哥」时。

大概,我就会再次去奔赴死亡。

从前的七年里,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

它无数次阴沉地蛊惑我:「顾南乔,去死吧,去死吧……

「死了就不会再做梦,死了就不会再不断回忆那一天。

「死了,就不痛苦了……」

而如今,我脑海里偶尔开始多出一道声音。

它带着我爸妈曾经的温柔和慈爱,对我说:

「南乔,试试救救你自己,试试活下去吧。

「就像,你救裴衍那样。」

我满心激动道:「如果手术顺利,以后,就好好活下去吧?」

良久,裴衍点头:「嗯,我们一起,都好好活下去。」

为自己,为死去的家人。

我开始准备,和裴衍出国接受心脏移植的事宜。

我们商量好,如果手术顺利结束,就考虑在那边定居些年。

顾南钊已不认我这个妹妹。

国内于我而言,大概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想试试,换一个地方生活。

看能不能不再每晚噩梦缠身,不再无数次想要寻死。

16

而裴衍手术后,也需要数年的好好静养。

挪威环境清幽,适合养身体。

商量好后,裴衍第一时间联系了挪威那边的房产公司,买了一套房子。

但心脏移植的风险仍是巨大,成功率有限。

最好能找到,最资深专业的心外科专家,来主刀手术。

国际上这方面很有名的,是一位姓魏的华侨教授。

我设法打听,终于得知魏教授年底刚好回国。

去了江城一处偏僻的小山村里,陪自己年迈却不愿离开故乡的母亲过年,只会待几天。

我没能联系上他,思来想去,决定试着亲自去跑一趟。

有求于人,当面说也更有诚意。

江城接连数日大雪,裴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却也拦不住我。

最后我们各退一步,我订了双人的机票,他陪我一起去。

飞机落地江城,再转大巴去乡镇。

我们到达小镇后,通往魏教授所在的村子里的路,却因大雪结冰被封了。

没有车能带我们进村。

我们只能在小镇找了处小旅馆,先住了下来。

旅馆隔音不好,深夜我躺在床上,又听到了裴衍剧烈而痛苦的咳嗽和呕吐声。

他应该又咳了血。

挪威那边医院再次联系我,建议我们尽早过去,做移植手术前的准备。

窗外的雪,仍是铺天盖地的下。

天光微亮时,我咬咬牙,起床离开。

小镇通往村子里的路线,并不复杂。

我麻烦旅馆老板帮我画了张路线图,再裹上了厚厚的棉服。

走出旅馆,沿着空无一人的冰雪路,往村子里走。

临近中午时,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我浑身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有中年男人正在院子里扫雪。

我吃力走过去,看了看他的脸,再拿出手机看了看那张照片。

确定魏教授就是眼前人后,我刹那长松了一口气。

浑身瑟瑟发抖,脚下一软,周身脱力直接跪到了雪地里。

魏教授被我吓了一大跳,立马丢下扫帚过来搀扶我。

他又惊又急:「这是谁家的姑娘,冻成了这样!」

没等我开口,屋子里又走出来几个人。

我对上两张熟悉的面孔,一瞬愣怔住。

竟是顾南钊,和他那个合作方的女儿林安安。

林安安边走出来,边冲着魏教授喊:

「舅舅,谁啊?」

顾南钊从她身后出来,神情责备:

「衣服穿好,别着凉。」

说来也奇怪,自从顾南钊说不是我哥哥后,我就再没去找过他。

却似乎总是莫名其妙地,老是碰到他。

顾南钊看我瘫在地上,眸色恼怒不堪。

他踩着雪地几步过来,面色铁青:

「顾南乔,你不要命了?!

「我说过我不是你哥哥,这样大雪封路冰天雪地,你也敢偷偷跟过来!」

17

也不怪他误会。

这样偏僻的山窝窝里,说我过来是巧合,也确实让人难以相信。

魏教授急道:「别说这个了。

「南昭,快把你外套脱下来,给这小姑娘包着。」

顾南钊冷着脸,不高兴地脱下了衣服,再胡乱裹到了我身上。

他声线愠怒:「跟我进来!」

说着,他一把拽住我手臂,就要朝里面走。

我瑟缩了半天,才终于强撑着起身。

再伸手,吃力推开了他的手,开口道:

「我不是来找你的。

「魏教授,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我说着,再将小心揣在衣服里的文件袋拿出来,里面是裴衍的病历。

我说明了来意,再红着眼眶恳求道:

「求您帮忙。

「实在是心脏移植手术风险太大,我们的生命,只有这一次机会。」

顾南钊难以置信看向我。

良久,他数次张口,都没能说得出话来。

他大概是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么能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

好一会,他神色间甚至似乎浮起几分惊恐。

他死死盯住我的脸:「顾南乔,你不会真的,真的……」

魏教授的手机响起,他丢下一句「先进去再说」,接着电话朝里面走了。

我怕极了等他进去,我就没法再见到他。

手忙脚乱要推开顾南钊,再追上去。

顾南钊却用力拽住我,神情暴怒:

「你真的疯了!

「那只是一个陌生人,这村子附近方圆近十公里都封路了!

「你拼了半条命,就为了给那个男人找医生?!」

我拼命推搡他的手。

眼看着魏教授走进去,没了身影,林安安也跟了一起进去。

我红了眼眶,又气又急,一时口不择言:

「那不是陌生人!顾先生,我跟你才是陌生人!」

顾南钊猩红了眼,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哥!

「我跟你的名字就差一个字,顾南乔,你还不明白吗?!」

他掌心力道太大。

我无论怎样,都挣脱不开。

到底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明白什么?

「我该知道的,你不是早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诉我了吗?」

顾南钊神情凝滞,薄唇颤动着:

「不是那样,不是……」

我还想再说什么。

视线余光里,突然在他身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张向来苍白的脸,此刻似乎是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是裴衍,他竟然找了过来。

男人长路奔波,身上落满了雪,面容焦灼而疲累不堪。

看到我,他惨白着脸松了口气。

再注意到顾南钊,他神色微怔,很快慢慢垂下了眼。

温柔的、落寞的、不安的。

18

我在恍惚里,突然似乎看到了,十多岁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孤单而安静地独自吃蛋糕的顾南钊。

我有太多年,不曾见过顾南钊那副温和的模样了。

裴衍低垂的视线,落在满地白雪上。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没出声叫我,也没再挪动步子。

顾南钊颤声:「够了,这个游戏到此为止。

「你先跟我住在这里,等雪化了,我带你回去,听见了吗?」

裴衍垂在身侧的手,被冻到发青,倏然颤了一下。

他终于有了反应。

有些僵硬而缓慢地回过了身,吃力朝着来时的路离开。

我心里像是被针扎,疼得厉害。

满心焦灼,情急慌乱叫了一声:「哥!」

我不是裴衍的妹妹。

但我却很清楚,这个称呼,最能让他心软动容。

以他如今的身体,能走到这里来,都早已是强撑。

再要原路返回去,一定会出事的。

裴衍在刹那间顿住了步子,但他背影僵直,没有回头。

顾南钊如遭雷击,目眦欲裂看向我:

「顾南乔,你叫他什么!

「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才是你哥!」

那个停滞住的背影,很快艰难地继续抬起步子,朝着来时的路往前走。

我拼命挣扎要推开顾南钊:「你松开!松手!」

顾南钊红了眼,突然不管不顾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他一个陌生人带你回去做什么!

「我查过了,他死了个妹妹,好多年了,十几岁就死了……」

「砰。」

不远处的身影,再次猛地停住。

再是骤起的寒风里,男人狼狈踉跄,狠狠栽倒在地。

在猝然间,没了声息。

我赤红了眼,惊恐哭出声来:「滚开!你滚开,放开我!」

我明明已经能救他了。

我明明都听到他说,愿意活下去了,我们找到适配的心脏了。

我眼泪不受控制朝下落。

挣脱不开那只铁钳般的手,身体滑落下去,绝望跪到了地上:

「求你,放开我吧,我要去救他。」

顾南钊死死抓着我的手。

却如同见到了过于恐怖的东西,面色苍白,朝后退了一步。

他失神呢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真的……真的忘了吗?」

男人一张脸渐渐惨白,再猛地蹲身,捧住我的脸贴近我。

「哥哥在这里啊,小乔,你在做什么?

「你看看我,看清楚了,我才是哥哥。」

视线余光里,是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裴衍。

我恐惧摇头:「你不是!」

顾南钊的眸底,渐渐浮起巨大的恐惧:

「小乔,小乔。

「我是哥哥啊,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19

我推不开他,渐渐无力挣扎。

眼泪滑落,却又「噗嗤」笑出声来:

「什么哥哥啊。

「顾先生,你是我哥的朋友啊。

「怎么了,你忘了吗?你也坠江了,记忆出问题了吗?」

顾南钊死死捧着我的脸,逼我看向他。

他的手在越来越剧烈地颤抖。

双目赤红,茫然无措:「不可能,我不会信的!」

我渐渐开始听不到他的声音。

视线里,只剩下漫天大雪里,倒在地上的那个人。

几天前,他还在温和地跟我说:「我们一起,都好好活下去。」

直到,接完了电话的魏教授,终于走了出来。

他一句「怎么还没进来」话音未落。

看清雪地里的场景,立马急声怒道: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救人,人命能开玩笑吗?!」

我耳边只余剧烈的嗡鸣声,视线涣散。

魏教授迅速检查了裴衍的情况,再吃力将人搀扶起来,带了进去。

他经过我和顾南钊的身边时。

顾南钊还拽着我不愿松手,嘴里还在怒声:

「你先认清楚谁是你哥,再谈救不救他!」

魏教授腾不出手,黑了脸,气得索性狠狠踹了顾南钊一脚:

「胡闹!人命关天,要闹也得分时候!」

顾南钊没防备旁人会动手,身形不稳,踉跄栽向一旁,一时松开了我。

我立马慌乱起身,跌跌撞撞跟着魏教授进去。

看到裴衍一张脸已经灰白,连唇色都藕青了。

我抖着手伸手,想触碰他的鼻息。

魏教授沉声开了口:「还活着。」

那股如同巨浪要在刹那间淹没我的惊恐愧意,才终于暂时勉强消退。

裴衍情况不好。

万幸魏教授因为老母亲身体抱恙,带了些药物和医疗仪器回来。

他为裴衍做了紧急处理,再挂上了点滴。

裴衍仍是没醒,但呼吸已经平稳。

晚上,我在他床边打了地铺睡。

想着这样,方便随时查看他的情况和呼吸。

心衰患者最不能受凉。

他白天那样折腾了一番,我担心他深夜情况会加重。

心脏移植近在眼前,曙光真正来临前,还是多注意的好。

魏教授不放心道:「你这样能睡得舒服吗,要不晚上我来看着他。」

我立马应道:「没关系,我习惯了,怎么睡都是一样的。」

魏教授沉默看了我一会。

突然再开口:「我记得,你以前很娇气。」

我神情一怔,无端地,又感到有些难堪:「您……认出来了?」

20

魏教授轻叹了口气:「你竟然瘦了这么多。

「我记得你以前一张脸白白胖胖,格外任性顽皮。

「那时你爸妈和哥哥把你宠得,真是……」

话到一半,到底是没再说下去。

好一会后,他才再问:「跟你哥闹矛盾了?」

我无意隐瞒,如实道:「他不愿意认我了。」

我与魏教授,是旧识。

从前我爸妈还在世时,他和我爸有过些交情。

否则,我不会冒着冰雪徒步近十公里来找他。

没人有义务,放弃难得的休息时间,放弃陪伴老母的时间。

在除夕和春节,回到工作岗位去接手术。

我只是想,或许,或许他不答应的话。

我可以厚着脸皮,提一提他与我家当年的旧情。

或许,他会念及点情分。

可强人所难的话,我到底也是有些说不出口。

魏教授没再多谈及我和顾南钊的私事,也没问我与裴衍的关系。

片刻思索后,他再开口:

「心脏移植手术,是所有器官移植里,成功率最低的。

「我是医生,只能尽力,你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一时欣喜万分。

急声要道谢,却激动到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魏教授温声道:「早点休息吧。

「你的脸色不好,有时间也该去看看自己的身体。」

适配的心脏有了,最好的医生也有了。

深夜我躺着,看向窗外的月光。

突然感觉,从前总是黯淡灰白的光,今晚似乎格外明亮。

像是清晨时,初升的旭日。

我有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愉悦了。

次日一早,裴衍终于醒了过来。

我将魏教授答应了的事告诉他,他跟我一样高兴。

我正和他说话,卧室外有人敲门,再是门被推开。

顾南钊板着脸站在外面,语气有些别扭:

「下去吃饭,我做了早饭。」

我昨天刚跟他吵了一架,和他相处实在有些难堪。

但这里是偏僻山村,四周又被封了路。

裴衍的情况,我一时半会不能带他离开,只能厚着脸皮先在这里吃住。

我看向裴衍道:「你能下床吗,我扶你。」

门口顾南钊再开口道:「魏教授说叫他卧床静养。

「饭我让保姆端上来了,让他在房间里吃吧。」

他说着,门外保姆端了餐盘进来,再帮忙在床上支了小餐桌。

裴衍温声看向我道:「我自己能行,你先去吧。」

顾南钊在门口冷笑:「能有什么不行?没有断手断脚,还能要喂吗?」

21

他说话总是这样难听。

我下了楼,他将早餐端了出来。

林安安和魏教授都不在,大概是吃过了。

以前爸妈还在世的时候,顾南钊和我一起放学回家,常会做饭给我吃。

那时我格外挑食,而他最了解我的口味。

后来爸妈离世后,我就再没吃过他做的饭了。

公司总有忙不完的事,顾南钊怨恨我,也不再喜欢和我一起吃饭。

我在餐桌旁坐下来,沉默吃着面前的煎蛋和吐司,手边是一杯温热的豆浆。

蛋两面都煎得金黄。

我视线余光里,看到顾南钊面前的,是一只溏心蛋。

我牛奶过敏,也不喜欢吃半生不熟的蛋。

这些年我们总是吵架,但很多的事情,他似乎一直都记得。

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死一般的静寂。

我突然发现,从前与我最无话不谈的哥哥。

如今他坐在我身边,却只让我感到格外尴尬难堪。

坐得这样近一起吃饭,我实在不知能跟他说什么。

只能没话找话:「蛋好像糊了一点。」

顾南钊有些不满地「哦」了一声:「不是喜欢焦一点吗?」

他起身,抽走了我面前的餐盘:

「天寒地冻路都封了,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

他回了厨房,再是重新开火的声音。

没几分钟,就重新端了份煎蛋出来。

他看也不看我,将盘子丢回我面前。

「最后一次,再挑剔就自己做。」

我突然有点鼻酸。

下意识埋低了头,继续吃饭。

顾南钊声线不悦:「演得差不多就行了。

「今天天晴了,路下午应该就能解封。

「吃完饭,准备跟我回去。」

我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有一瞬间,想要答应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世上,我们到底都只剩下彼此,是唯一的亲人。

不等我开口,他又瞥了眼楼上,语带憎恶:

「那男人不差钱,不准再管他。

「让他自己找人来接,治病的事自己去想办法就行了。

「少管这种居心不良的……」

所以,他不只是叫我来吃早饭的。

所谓带我回去的前提,是让我丢下裴衍。

嘴里嚼着的东西,咽下去时突然有些吃力。

我不轻不重放下了筷子,抬眸,看向身旁人:

「他怎么就居心不良?」

22

顾南钊难得缓和的面色,很快又沉了下去:

「你难道还想维护他吗?

「为一个陌生人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冰天雪地走几个小时替他求医。」

他说着,又有些怒意上头: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当初哪怕爸妈走的时候,你有这样在意吗?」

我心头扎了七年的那把刀子,一瞬间又像是被人抓住了刀柄,利刃在心口里搅动。

我猛地起身,冷声失笑。

情绪到底是决堤,我再不愿与他装模作样: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顾南钊,是你告诉我他是我哥,是你叫我再不要烦你,叫我跟他走。

「你还不满意,所以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他又是什么样子?」

不是,都如他所愿了吗?

顾南钊薄唇颤动。

眸底一闪而过的心虚后,再转为怒意汹涌:「你果然是装的!」

我再不躲避,直视他的目光:

「对,我就是装的,但先叫我滚的人是你。

「七年里我赖在顾家你不满意,我现在滚了你也不满意。

「七年前我跟爸妈吵架,留在了家里。

「我算不出后来会发生地震,他们为我离世,我比谁都痛苦。

「所以,你到底……到底还要我怎样?」

七年里,我每晚每晚梦到那天的事情。

那一段录音,我明明最害怕。

却仍是在无数个深夜里,自虐一般循环播放无数遍。

一闭上眼,就是爸妈满身的血。

我怕黑,怕封闭空间,开着灯睡,又彻夜彻夜的失眠。

精神衰弱,情绪抑郁。

如果死亡可以赎罪,我做梦都想要去死。

可我的命,是他们豁出命救下来的。

我无数次尝试,又无数次在最后关头退缩。

我活着对不起他们,寻死更对不起他们。

我活得生不如死,又不能死。

我甚至无数次,故意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徘徊。

疯了般甚至幻想,会有个亡命之徒突然冒出来,一刀捅死我。

我看向顾南钊,眼眶渐渐只余通红:

「要不你教教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要不然,你杀了我?」

23

顾南钊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似是越来越不认识我了。

他眸底闪过异样的情绪,有些像是,曾经那个还很疼爱我的哥哥,会露出的神情。

是我曾经偶尔受了委屈时,他总会露出的神情。

疼惜的、无措的。

但如今的顾南钊,早就不会再心疼我了。

我看到那样的情绪,在他眸底迅速隐去,大概也只会是我的错觉。

他语气嫌恶而残忍:「杀了你?

「顾南乔,你死了爸妈能活过来吗?

「像你这样任性害死了父母的人,就应该永远痛苦地活着!」

我心口像是被掏了个大洞,呼吸里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良久,我终于竭力缓缓平静下来,点头:

「嗯,随便你吧。

「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我经过他身边,径直上楼。

身后,顾南钊许久地愠怒地沉默。

再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小乔。」

太久没有过的,温和的、突兀的、怪异的声线。

我的心里,猝然「咯噔」了一下。

二十多年的兄妹,我太了解他了。

心头涌上的,是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顿住了步子,回身看向他。

看到他眸底噙着笑,再开口:

「你就那么确定,魏教授会给他看病吗?」

我拧眉:「你什么意思?」

顾南钊显然是有了盘算,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疾不徐走到了我面前。

「你可能不太清楚,魏教授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孝子。

「他母亲如今不太清醒,这些天我倒陪她聊过不少天。

「我要是劝劝她,让她说实在舍不得儿子。

「你猜魏教授真的还会大过年的,丢下老母亲一个人……」

我无法相信,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身血液似乎都往头顶冲。

等我回过神来时,扬起的手,已经将狠狠一巴掌,扇到了眼前人脸上。

顾南钊未说完的话,突兀地止住。

他嘲讽而冷然的笑意,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凝固在了脸上。

我掌心里,传来火辣辣的痛意。

他是我的哥哥,从小到大我不是没跟他吵过架动过手。

但打脸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从未有过的。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我也不清楚,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只感觉那股不受控制的怒意,迅速摧毁我的理智。

我怒极看向他:「你真的疯了!那是一条人命!」

我再不愿跟他多说一个字。

他让我感到陌生,甚至可怖。

24

我上了楼,回了卧室照顾裴衍。

顾南钊没再跟过来。

一场大雪后,天气转晴。

下午时,路面暂时解除了封禁,开始允许缓慢通行。

裴衍不能再耽搁,得尽快收拾东西,赶往国外。

无论顾南钊会不会真的,去让魏教授改变主意。

我能做的,也已经都尽力了。

我本想出国前,或许至少该跟顾南钊告个别。

但现在,似乎也就不必了。

他厌恶我,大概也不可能在意我的离开。

何况他无端地对裴衍敌意很重,我担心他知道我和裴衍的行踪,会再为难。

最糟糕的情况,我怕影响到裴衍的移植手术。

打定了主意,再确定了裴衍身体好转了些,能下床后。

第二天一早,我设法联系了小镇的旅馆老板,花钱让他帮我约了个车过来。

车隔了近一个小时才到。

我接到电话,和裴衍下楼时,魏教授刚好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到了楼下,才发现他身边,还立着一个行李箱。

看到我们下来,魏教授丢下报纸起身道:「走吧。」

我闻言一愣:「您刚好也要出门吗?」

魏教授脸一沉:「不是你们找我主刀手术的吗?

「怎么,才隔了一晚就不认了?」

我一时又惊又喜:「您……现在就能出发吗?」

听说他一年到头,都难得回趟老家。

这次回家,才待了不到三天。

何况,顾南钊昨天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以为……

魏教授沉声道:「怎么了。

「真以为我老母亲会闹着舍不得我,逼我留下来啊?」

我一时无言。

魏教授告别了母亲,又嘱咐了护工。

这才再看向我道:「走吧。

「我倒是还想多在家待两天。

「老太太着急得很,催我赶紧帮你们去治病。」

我们一起离开。

出门时,我仍是没看到,顾南钊和林安安的身影。

坐上车,车子驶离。

25

离开时,我下意识朝车窗外,多看了两眼。

魏教授开口道:「他跟林安安一起,去镇上买吃的了。

「大雪封了几天路,林安安闹着要出去玩。」

我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仓促收回了视线。

付了钱,车子直接带我们去往市区机场。

经过小镇集市时,我在三三两两的摊位和人群间,突然看到了顾南钊和林安安。

他们站在一个糖人摊前,摊贩做好了糖人,递向林安安。

女孩说了句什么,再将手里的奶茶,塞到顾南钊手上。

伸手,在他外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给钱。

曾经的很多年里,我也是这样。

拉着顾南钊出去逛街,再从他口袋里,掏钱付账。

车子迅速驶离,那一幕在我眼前仓促晃过。

片刻后,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我拿出来,顾南钊给我发了微信消息。

没头没尾,很简短别扭的一句话:「吃什么。」

再是几张拍着摊位的照片。

最清晰的一张里,是一个卖手工桂花糕的摊子。

我突然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

我闹着说想吃桂花糕。

十多岁的顾南钊吓唬我说,小孩子晚上吃糖糕,会长满嘴蛀牙。

可他深夜还是偷偷出了门,怀里揣回了热乎乎的桂花糕。

那时候,他说:「最后一次。」

昨天我与他一起吃早餐,他给我重新煎蛋,也说:「最后一次。」

而此刻,我隔着车窗,看向后面那个迅速消失的身影。

我想,大概这才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收起了手机,没有回那条信息。

到了机场,快登机时,挪威那边的房产公司,又给裴衍打来了电话。

那边询问我们落地挪威的大致时间,好签订最终的房屋买卖合同。

电话挂断后,一旁的魏教授神色诧异:

「你们打算在那边定居吗?」

我将裴衍想在手术后、待在那边静养几年的打算,告知了魏教授。

说我也想试试,在那边生活几年。

魏教授半晌沉默,叹了口气:

「早知道是这样,我大概就不该骗南钊。」

我没听明白。

他又解释道:「我看他对裴先生敌意很大,担心他影响裴先生的治疗进度。

「今早我骗他说,裴先生的情况,两三天肯定下不了床,你也肯定一时不会离开。

「他这才答应了,陪林安安去了镇上……」

魏教授说完,又轻叹:

「既然打算在那边长住……

「登机前,不给他打个电话吗?」

我片刻迟疑,还是摇头:「不用了。」

这些年,我听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

「顾南乔,凭什么死的是爸妈,不是你?」

还是,不打了吧。

广播里通知登机。

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在震动。

我没再理会。

起身,进了登机口。

26

顾南钊心里不踏实。

从跟林安安一起,离开魏教授家开始,心里就莫名地很不踏实。

他明明很确定,裴衍两三天下不了床,顾南乔就不可能离开。

可心里就是不安。

无端地、浓烈地。

林安安在摊子前买东西。

大雪初融,外面仍是寒风凛凛。

但临近除夕,大家都回来过年了。

街上摊贩和人流很多,四处都是大红色,喜气洋洋。

顾南钊又想起,以前每年过年,他会和爸妈和顾南乔一起,回老家奶奶家。

后来奶奶走了,爸妈也走了。

他和顾南乔,就不再爱过新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再未和顾南乔,好好说过一句话。

那个总是活泼顽皮,四处闯祸的小妹。

那个会因撞见了他一个人吃生日蛋糕,而伤心落泪,跟爸妈吵架的小妹。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死气沉沉。

变得无论对什么,都开始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他们之间,变得越来越生疏。

越来越,像是不相熟的陌生人。

所以,顾南钊在突然发现,自己的妹妹,跟着那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回了家。

她跟那个人待在一起,有说有笑。

她心疼在意那个人的病。

不顾大雪封路,不顾低声下气,豁出半条命,也要给那个人找最好的医生。

他才会感到那样的,怒不可遏。

或许,也不是怒不可遏。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他在嫉妒,发了疯般地嫉妒。

明明连他这个亲哥哥,她都有太多年,没再关心过了。

所以,他才会那样一时口不择言。

说出要让魏医生不给裴衍治病,那样幼稚而又荒唐的话。

顾南乔立马将耳光扇在了他脸上。

看,果然如今在她眼里。

他这个亲哥哥,都比不上一个,她才见了几次面的陌生人。

她竟真的以为,他能卑劣到,让一个医生不给人看病。

顾南钊恨顾南乔,恨当初她执意留在家里,才让父母葬身于地震里。

可他更恨,她的眼里开始看不到他。

所以,他也恨那个男人。

恨那个用短短几天,就让顾南乔开始那样在意的男人。

他不能接受。

哪怕,那句不是她哥哥,是他自己说的。

他能一时泄愤,假装丢弃顾南乔。

却无法接受,她真的会离开。

林安安还在旁边说着什么。

顾南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走了神。

那些混乱地、矛盾地、扭曲地情绪,如同飓风裹挟住他。

他感到难受,感到窒息。

林安安在他口袋里拿钱包,那个小贩年纪大了,没有收款二维码。

顾南钊随她,只想快点结束,再早些回去。

有车子从他身旁经过。

他余光里瞥了一眼,是辆陌生的车子。

隔着车窗,他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可真是奇怪,他竟然感觉,好像看到了顾南乔。

她神情平静地、死寂地。

隔着车窗,也正看着他。

他明明看不到,可他就是感觉,他看见了。

几乎是刹那间的本能。

他一把推开林安安,追了上去。

27

迅速驶离的车子,人不可能追得上。

很快,那辆车消失在顾南钊视线里。

顾南钊停下仓促的脚步,一瞬恍惚。

那只是一辆陌生的车子而已,他真是该去看看脑子了。

林安安急步跟上来,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顾南钊回过神来,应道:

「没事,看错了。

「买完了吗,回去吧。」

林安安点头:「好。」

她来镇上,不是为了给自己买东西。

魏老太太年纪大了,有间发性的老年痴呆。

神志不清时,常会以为自己还是小的时候,想要吃糖人。

难得道路解了封,林安安就来镇上给外婆买。

顾南钊回去前,还是没忍住拍了几张小摊的照片,发给了顾南乔。

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心里的不安更甚。

上车时,林安安有些过意不去道:

「耽误你时间了。

「不过舅舅今天真奇怪,我都说了自己来就行。

「我都多大了,大白天出门,有必要还叫人陪着吗?」

顾南钊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那股一直缠绕着他的不安,好像突然间,找到了一点源头。

他想起早上,林安安独自出门,要开车去镇上时。

魏教授怪异的神情,不顾林安安拒绝,执意要顾南钊陪着一起去。

顾南钊突然想,或许,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该来的。

那个执意要撵他一起走的魏教授,他所说的,裴衍两三天都下不了床,又是真的吗?

顾南钊心头的不安,迅速转为慌乱和恐惧。

脚底的油门不断往下踩。

可他生出一种极度怪异的感觉。

他不是在靠近顾南乔,他是在越来越远离她。

他又想起了,那辆从他身旁驶过的,陌生的车子。

喉间,突然开始急促地吃力地喘息。

不该离开的。

他错了,错了……

车子疾驰回家。

回到魏家时,家里除了魏老太太和护工,已经一个人都没了。

顾南钊楼上楼下找遍,哪怕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意识到,顾南乔离开了。

魏教授骗了他。

回北城了吗?

对,也只能是回北城了。

北城有国内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疗条件。

魏教授一定就是和他们一起去了北城,给裴衍治病。

没有关系,他回北城,就能照样见到顾南乔了。

顾南钊自我安慰着,可头上却开始冒冷汗。

他找去了魏老太太的卧室,强装镇定随口问道:「他们去北城了?」

魏老太太难得清醒,坐在窗前晒太阳。

闻言,她诧异地看向他道:「北城?

「他们出国了呀,给那位先生治病,你不知道吗?」

「说是,小乔跟那位,似乎还打算在那边定居。」

顾南钊拿在手里的手机,还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

上面,他给顾南乔发了照片,那边没有回应。

闻言,他手上的手机,猝然掉落到了地上。

28

顾南钊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他联系不上她,也查不到她去了哪个国家。

他突然又想起,林安安在他衣服口袋里拿钱包时。

他无端感觉到的,顾南乔正看着他。

那或许不是错觉。

他们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至亲了。

那大概是冥冥中的感应。

他感受到她到了他面前,感受到了她离开。

可他却现在,才想明白。

在这个注定已经太晚了的时间里。

那个时候,顾南乔看到,林安安从他口袋里拿走钱包,那样亲昵的举动。

她心里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顾南钊有意跟林安安往来密切。

明知顾南乔会心里不舒坦,仍故意为之。

他怨恨顾南乔,有意让她不快。

却也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接近林安安,也是因为林安安是魏教授的外甥女。

这些年里,自从父母离开后,顾南乔总是显得死气沉沉。

顾南钊有一次,偷偷跟着她去过医院。

听到她和医生说起,常常感到胸闷气短,喘不过气。

顾南钊担心,她是心脏出了问题。

他想找这方面最专业的魏教授,去仔细问问。

可自从父母离世后,魏教授和顾家,就生疏了不少。

顾南钊又心里别扭,不愿直说是担心顾南乔,才去找医生。

所以想着,通过林安安,去和魏教授重新熟识。

再找合适的机会,假装随口提及。

问问顾南乔的情况,让魏教授帮忙看看。

可顾南乔不会知道,他这些别扭而歪曲的心思。

她大概只会以为,他真的丢弃了她这个妹妹,认了林安安当妹妹。

顾南钊心口疼,疼得厉害。

他发现,他好像是真的,找不回顾南乔了。

好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弄丢了她。

那个曾经任性的、黏人的、总是缠着他胡闹的妹妹。

他好像已经,丢了她很久了。

顾南钊回了北城,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

他想报警。

但警方告知他,顾南乔是成年人。

她有独自决定,去任何地方的权利。

顾南钊突然想起,爸妈离世那年,顾南乔才十五岁。

他与她吵了七年,冷战了七年。

他总感觉,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

他只是通过对顾南乔的恨,来宣泄自己骤然失去父母的痛苦。

可如今他在除夕夜里,站在寒意刺骨的街边。

突然想,或许顾南乔,或许她,也没有那样大的错。

或许他曾听别人说的,七年前那天,她执意留在家里,是为了帮他筹备十八岁的生日宴。

也未必,是骗他的。

顾南钊满目茫然,给魏教授又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那边竟接通了。

29

顾南钊一瞬大喜过望,慌乱颤声问道:

「魏教授,您……您知道小乔在哪对不对,告诉我……」

那边声线平静 ,打断了他的话:

「南钊,接你电话是想跟你说。

「鉴于你前几天的行为,我肯定不会告诉你,关于南乔和裴先生的半点行踪。

「所以,别白费力气了。」

顾南钊心急如焚:「我保证,过来绝不会再干扰你们的任何治疗。

「我……我只是真的很担心她。

「她心脏也不好,我曾听她跟医生说过,常感到喘不上气。」

魏教授沉声:「我看了她的病历,她心脏很好。

「喘不上气,是因为这些年频繁发作的抑郁症。」

顾南钊本能地反驳:「怎么可能?

「这些年她明明好得很,不可能有心理方面的……」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真的,明明好得很吗?

他回想这七年里,顾南乔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神情苍白,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不再爱说话,不再关心他。

被他指责,质问,也永远只会是神色平平。

偶尔与他争执一次,到最后,也总会以她的无力沉默结束。

顾南钊只是总想,顾南乔或许是病了。

他想找魏教授,给她看看。

可他却从未好好想过,她那样的模样,更大的可能,只会是心理创伤。

那边,魏教授继续道:

「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抑郁。

「从七年前,就开始了。

「南钊,她一直不愿告诉你,是心疼你因为父母离世而难过,怕你更痛苦。

「你呢?你知不知道,她也失去了父母,也很难过?」

那边的声音,渐渐在耳边遥远恍惚:

「你将痛楚和恨意,全发泄到她身上。

「那她呢?她的愧疚和痛苦,切身感受到父母就死在自己身边的绝望。

「这么多年,能跟谁发泄?」

发泄不出的一切,只能尽数压在心里,再积成越来越重的病。

顾南钊突然感觉,有些站立不稳。

那边直言道:「七年前,有清清楚楚的群聊记录。

「南乔留在家里,是为给你准备生日宴。

「她不能未卜先知,算不出那场地震。

「这些年,你是真的不信。

「还是不愿接受,你父母的死跟你也有关。

「所以选择捂住眼睛,痛斥南乔的任性妄为害死父母?」

30

那层早就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到底是被捅破。

顾南钊感受到了,心口血淋淋的痛意。

他只是无法接受,没有谁,没有任何人。

能真正为父母的离世,承担罪过。

那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

魏教授轻叹:「这些年,南乔的痛苦,远胜于你。

「你说很担心她,你真的,担心过她吗?

「有想过,她也无法承受吗?」

顾南钊渐渐地,再也听不到那边的声音。

耳边开始炸开的,是他这些年里,残忍说过的无数次的话:

「顾南乔,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顾南乔,凭什么你还活着?」

这些年里,她那么多次,不慎食物中毒,不慎滑倒落水,不慎从山崖摔下来。

真的,只是意外吗?

不是,不是……

他无法接受父母的离世。

将刀刃,无数次刺入了,父母拼命护住的妹妹的心脏。

刺向这个世界上,他剩下的唯一的亲人。

以此发泄,满心无处发泄的不甘和痛楚。

却从未好好想过,他们本该相依为命,本该互相舔舐伤口。

从未好好想过,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这七年里,她比任何人,都要生不如死。

顾南钊颤栗捂住脸,痛哭失声。

他想,她不会回来了。

她定居国外,是终于决定,彻底丢弃了他。

他失去了父母。

再终于亲手弄丢了,那个满眼都是他的妹妹。

31

和裴衍落地挪威,办完住院手续那晚。

可能是异国他乡,让我本能感到不安。

我躺在医院陪护床上,时隔很多天,又做了那场噩梦。

我被压在废墟下,耳边是录音里,爸妈温柔的声音。

再是一转眼,我看到猩红色的血液。

像是蜿蜒的毒蛇,从废墟底下钻过来,狰狞地缓慢地、淹没我的脚背。

血红的,汹涌的。

视线一晃,是废墟下被挖出的两具遗体。

是顾南钊歇斯底里的质问:「顾南乔,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幻境里,满身鲜血的父母,失望地难过地问我:

「小乔,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家里,为什么要害死爸妈?」

「小乔,爸妈对你不够好吗?」

「小乔,为什么……」

我从噩梦里惊醒。

病房死寂,医疗仪器「滴滴」的声响,格外清晰。

我如同曾经的无数个深夜里,惊醒来,坐在床头,看向窗外。

感到疑惑,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我不该再活着。

裴衍在旁边的病床上,睡得很沉。

临近移植手术,他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平稳放松的心态。

这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我该在这里陪着他。

说好了的。

可内心那个小人,又开始狰狞地粗鲁地拉拽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离开了病房。

挪威的冬天,同样寒冷。

我走上天台,呼啸的风裹挟住我。

呼喊我,引诱我,去往天台的边缘。

它说只要一跃而下,我就可以见到我的父母。

我就可以忏悔,可以赎罪,可以再不遭受无休无止的痛苦。

我走到边缘,将手越过天台的护栏,伸向看不到底的浓雾。

我有一瞬的失控,抬脚,想越过护栏。

身后,突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南乔。」

心里那个狰狞的小人,立马像是怕被逮住的小贼,迅速仓皇逃窜。

我意识拉回,回过身。

远远地,看向那个人。

裴衍没急着走近,只站在那里,温声问我:

「你在这看星星吗?

「医生说有份检查单,需要家属签字确认一下。

「你也知道,我没家属了,只能辛苦你。」

他撒谎。

现在是凌晨三点,只剩下值夜的护士了。

可是他又说,他没家属了。

心脏移植手术很快就要开始,那大概是,他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裴衍看向我,好一会后,声线微微扬高:

「喂,我答应你了。

「等手术顺利结束,我会好好活下去。

「你……」

风吹起他的衣角,吹乱他的额发。

我又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

他带我回家,再骗我说出去买菜。

他撒谎了。

他去了江边,但最后,还是买了鱼跟我回家。

我们站在天台的两端,隔着昏沉的死寂的夜,良久的对视。

许久,我听到他高声再开口:

「喂,南乔,说好了的,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一个人活着,可怪没意思的。」

32

我的眼泪,倏然往下掉。

天台边的风卷走眼泪,发丝糊住我的眼,再被风吹开。

我笑看向他:「我就是来看星星的,可惜忘了天气不好,没有看到。」

裴衍抬脚,朝我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再将手伸向我道:「下来吧,我扶你。」

我愣了一下。

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到了天台的最高处。

这是一处高台,也是天台上唯一的缺口。

前面根本没有护栏。

只要我再朝前走一步,就会跨入浓雾,坠下深渊。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手背上,还有好几处被针头扎过后的淤青。

靠近手腕的一处,血才刚干涸。

应该是他刚离开病房来找我时,拔掉了正在打点滴的针头,留下的伤口。

我片刻失神,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立马抬起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间,再将我抱下了高台。

他迅速地、用力地、却又温柔地抱住了我。

我听到他声音在我耳边,平和却又颤动:

「南乔,南乔,我们都好好活着。」

那晚后,接连很多天,我没有再做噩梦。

裴衍买下了房子,签好了购房协议。

他坐在床上,打开手机上的室内照片,跟我商议:

「这处卧室留给你,到时候再加个露台。

「推开门,就能看到沙滩和大海。」

他眼底有期待,像是沉夜里的星光。

我想,等他手术真的顺利结束了,我没道理再和他一起住。

我会再找一处房子,也找一份工作。

但我不忍心在这时候拒绝他,还是先点了头道:「好。」

裴衍很欣喜。

他又和我说起,以前他妹妹还在世时,就很想来一趟挪威。

这里有极夜和极光,有一万五千公里的海岸线,有作家笔下「挪威的森林」。

他很是憧憬地说:「等手术结束了,我们在这定居几年。

「你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四处走走,好好看看?」

来挪威才几天,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我忍着鼻酸点头道:「好。」

裴衍又有些过意不去道:

「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我也可以陪你去的。我们能不能……」

他突然轻轻咳了两声。

可能是不舒服,脸色有些泛了红。

后面的话,到底没再说下去。

我应声道:「有,我想去的地方,有很多。

「等你手术结束,我一一跟你说。」

裴衍笑着点头:「好。」

深夜里,裴衍又开始呕吐。

吃下去的一丁点东西,全都吐干净后,再次咳了血。

这一次,更像是呕血。

我有预感,再不做心脏移植,他可能撑不住多久了。

病房外,魏教授突然匆忙跑了进来:

「捐献方突然离世了。

「赶紧进手术室,准备心脏移植。」

33

为确保供体心脏的活性,心脏移植手术,需要在捐献方离世十二小时内完成。

魏教授迅速安排医护人员过来,推裴衍进手术室。

再匆忙赶往手术室里,换手术服。

裴衍躺到了推床上,离开病房时,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背。

我紧张到手心全是冷汗,他反倒含笑安抚我:「别担心,没事的。」

我送他进手术室。

离世的捐献方那边,却突然传来异样的喧闹声。

裴衍已进了手术室。

我赶去捐献方那边,却见到捐献方的家属,拿着刀在阻拦医护人员。

至亲离世,家属情绪激动而失控:

「我们不愿捐献心脏!

「我要我儿子完完整整下葬,来世身体才能健健康康,完好无缺!」

关于心脏捐献的意愿确认单,捐献方和家属都已签字。

可如今家属刚失去亲人,情绪脆弱,突然反悔。

亲人刚刚离世,就要被摘取心脏。

大概于常人而言,都会是一时难以承受的事情。

心脏移植时间紧迫,有医生一时焦急,口不择言:

「人死不能复生,死后也是没有来生的。」

一句话,如同滴进油锅里的水。

本来三三两两迟疑阻拦的家属,刹那全部一拥而上,挡到了死者面前。

他们看向我和一众医护人员,神情悲恸愤慨:

「人都有来生!

「你们凭什么为了他人的性命,诅咒我的亲人没有来世!」

我的脑子里,只剩剧烈的嗡鸣声。

家属阻拦,没有人能强求。

捐献方的遗体,被家属带走。

我走出病房,隔着走廊尽头的窗,遥遥看向远处的海。

翻涌的海浪,裹挟着冬日的飞雪。

裴衍还躺在手术室里。

他在等待新生。

是我跟他说:「试试活下去吧。」

他答应了。

再在满怀期待里,徒劳一场。

34

裴衍没能再等到,第二个适配的心脏。

过完年,转眼就是元宵节。

他开始带上了呼吸仪器,瘦到几乎只剩下皮囊和骨头。

晨起我借医院厨房做了汤圆,跟他一起吃。

以前爸妈还在世时,跟我说,吃了汤圆,能平平安安。

裴衍只吃了半个,转眼就全部吐了个干净。

呕出来的,仍是猩红。

平安于他而言,到底只剩下奢望。

那晚,他严重咳血,呼吸衰竭,被送进抢救室。

最后一点时间,医生出来,叫我进去。

我靠到床边,牵住他瘦骨嶙峋的手。

他吃力告知我,他做了遗嘱公证,死后将财产全部留给我。

似是怕我不要,他声线不安: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

「当初没救得了自己妹妹,如今攒了点钱,又给不了她了。

「就当帮帮忙,让我当做,是交到了她手里。

「让我死后……能做场心安的美梦,可以吗?」

这世上,大概再没人。

能如我们彼此一般,了解对方满心无尽的自责和愧疚。

因死去的亲人,因无能的自己。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点了头。

他含含糊糊,又对我说:

「以后生病了,一定……一定要好好治疗,好好活着……」

我想,他大概又认错了人。

他的话,是在对那个,曾经为了给他省钱,而选择了重病自尽的妹妹说的。

被我牵住的那只手,却突然反手,轻而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听到,他逐渐轻微,却又吃力说完的话:

「没有认错。

「南乔,我从来……都没有认错你。

「是说南乔,要好好活着。」

我有些难过,却再没能哭出来。

这些日子,我担心他手术不顺利。

常躲在楼道里,悄悄掉眼泪。

而如今,期待落空,面对他的临死。

我却已没了眼泪。

35

裴衍离世后。

我跟从未抚养过他和他妹妹、却想来抢遗产的他父亲,打了场官司。

那个男人想要钱。

我找了私家侦探和律师,找齐他违法诈骗的罪证,送他进了监狱。

我再整理了裴衍的遗物,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了他和他妹妹的一张合照。

我带着他的骨灰,和那张合照,继续履行了和他说好的约定。

我在挪威待了大半年。

我关掉了手机,请了个导游。

看了极夜和极光,看了一万五千公里的海岸线。

看了松恩峡湾,那处「挪威的森林」。

裴星曾在书里看到过的,曾满心憧憬的,童话里的世界。

有一天,导游看向我手里的骨灰问我:「这是您的爱人吗?」

我摇头道:「不是。

「他是超越爱人与朋友的……一位故人。」

我回了国,回了北城,是大半年后。

落地国内那天,我将手机开机,接到了一个来自挪威的电话。

那边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告知我: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这半年一直没能联系上您。

「大概半年前,一位姓裴的先生,给了我一大笔钱,请我为您治疗心理疾病。」

我走出机场,站在人潮汹涌的街边。

那边继续道:「这么大一笔钱,实在让我受之有愧。

「请您务必,告诉我您的去向,让我为您治疗。」

平心而论,那确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心理治疗师。

可能真的如他所说,他收了太多钱,于心不安的缘故。

他找来了北城,为我提供了长期的心理治疗。

尽心尽责,每天都会过问我的行踪和身体状况。

我仍是会因过往,而常感到心绞痛。

但至少,渐渐地,我再未去过天台,下过深水,乱吃过药。

北城就那么大。

我很快就开始,偶尔碰见顾南钊。

他憔悴了许多,眉眼间都是黯淡。

明明只大半年不见,我却恍觉,似乎隔了许多许多年。

看见我,他惊慌失措从街对面追过来。

横穿马路时,差点被车撞上,再是四起的尖锐的鸣笛声。

他不管不顾,跌跌撞撞过来,那样狼狈。

那样急切追到了我面前时,看向我,却良久,面容哆嗦,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我看了他好一会,没等到他开口,回身要离开。

他突然急声问我:「小乔,和哥哥回家,吃顿饭好吗?」

我想了想,还是平静应道:

「不了,我下午约了入职。」

我找了份工作。

心理医生跟我说,人试着忙一点,抑郁症状或许会缓解一些。

顾南钊追到我面前,急声:「那明天……」

我沉默看着他。

他到底打住了话茬。

好一会,扯出一抹实在算不上好看的笑: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好不好?」

他清楚的,我并不是真的没有时间。

我听到他再开口,颤栗地、懊悔地。

「对不起,没有……替爸妈照顾好你。」

我轻声:「没关系,我过得还好。」

这么长时间,其实我也谈不上,有多恨他。

他也很痛苦,我知道。

我只是,不太想再跟他回去了而已。

我离开时,视线余光里,看到顾南钊通红的眼。

再是似乎一瞬滑落的眼泪,和他仓皇侧开的头,避开我的视线。

36

我回了住处。

深夜里,突然接到了,来自伦敦医院的一个电话。

那边告知我,我之前在那里留的资料,迫切恳求要找的适配心脏,找到了。

对方是个孤儿,曾接受社会各界的帮助。

如今因车祸临死,想回馈社会,很愿意死后捐献心脏。

刚好,与裴衍的心脏适配。

我坐在床上,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

良久,嘶哑开口:「谢谢,已经不用了。」

那边小心问道:「是已经找到了吗?

「之前似乎听到消息,说裴先生在挪威那边,找到了适配心脏。

「看来,是真的。」

我半晌沉默,到底只应道:「嗯。」

那边衷心替我高兴:「那真是恭喜二位,手术一定也很顺利吧?」

我应道:「很顺利。」

那边还笑着说了什么,我没再听清。

我挂了电话。

走到窗边,打开了窗。

白雪皑皑,积雪压塌了枝丫。

枯枝折断的声音,在寂夜里格外清晰。

时光飞逝,又已是一年深冬。

我在恍恍惚惚的白雪里,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人。

我的头发糊到了脸上,再被风吹开。

他就遥遥站在那里,高声对我说:

「喂,南乔,说好了的,一起好好活下去。」

(完)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

小编推荐

最新小说

最新资讯

标签选书

冀ICP备2023031431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