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七年的春雨来得蹊跷,惊蛰前三日,藏书楼檐角的辟邪铜铃便在子夜莫名作响。
徐行舟蜷在紫檀木窗格下,鼻尖几乎蹭破《盐铁论》的脆黄纸页。
油灯将少年清瘦的影子投在百年楠木架上,与那些斑驳的"天禄""石渠"藏书印重叠,恍惚间竟像株从古籍里抽条的新竹。
"公子可见《水经注疏》?
"泠泠七弦音色的问询,惊得他手肘一晃。
半干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出奇崛山峦,抬头时,正见素白裙裾扫过乌木地板。
抱琴女子立在成排书架间,银簪尾端的青玉竹叶折射着雨光,在她眉宇间投下粼粼波纹,恍若古画里走出的山鬼,衣带还沾着终南山终年不散的雾气。
徐行舟慌忙起身,袖口蹭过未干的"平准"二字,生生将治国策论染成了写意山水:"在丙字架第三层。
"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竟对这楼中三万六千卷典籍位置了如指掌——分明七日来只顾埋头抄录,何时记下了经史子集的归处?
倒像那些蝌蚪般的文字生了脚,趁他伏案时自顾自爬进灵台深处。
女子取书时,琴囊上银线绣的半阙《幽兰》晃进少年眼底。
风穿廊而过,带着她鬓角松针气息的薄雾掠过《河渠书》残卷,竟激得纸页间沉睡的蠹虫纷纷惊起,如同遭遇了某种古老禁制的苏醒。
徐行舟注意到她翻动《水经注疏》的手指——指尖有长期抚弦磨出的薄茧,却比寻常琴师多了道横贯掌心的旧疤,像截断古琴第七弦的冰棱。
从此每逢朔望,七弦琴声便如约而至。
徐行舟渐渐能从震颤的丝弦间辨出万千气象:惊蛰那日的《流水》挟着隐雷,在"龙门砥柱"篇上炸开细碎墨珠;谷雨时节的《阳春》又化作檐下风铃的琤瑽,恰与他抄录《氾胜之书》的沙沙声应和成韵。
他们隔着三重紫檀书架不言不语,唯有蠹鱼在《营造法式》的斗拱图示间穿梭,衔走漏刻更声里的只言片语。
白露凝霜的清晨,变故裹着银杏叶的金箔悄然而至。
"徐公子觉得,书中当真藏着黄金屋?
"云岫忽然停住调弦的手。
晨光穿透窗棂上糊的鱼子笺,将银杏叶的影子剪成碎金,洒在他誊抄的《食货志》批注上。
少年笔锋一顿,墨点恰巧晕在"粟米布帛"西字之间,化作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楼外传来卖炭翁的梆子声,惊起瓦当上梳理羽毛的寒鸦。
"黄金屋不在书中。
"他听见自己清冽的声音割破晨雾,"在字缝里。
"女子指尖划过冰弦,带出一串浮冰相撞的清音。
待徐行舟抬眼时,案头多了一锭青墨,侧面阴刻着"沧浪"小篆,浸着冷梅香气的花笺上写着:墨中有山河。
十年后黄河决堤之夜,他将在御史台就着残烛摩挲这锭墨,突然发觉那些蜿蜒刻痕原是《禹贡》失传的导水图——彼时暴雨击打着《河防一览》的抄本,墨香与血腥气在雨幕里厮杀得难解难分。
此刻暮色渐浓,楼外忽然传来马匹嘶鸣。
徐行舟追着那片将消未消的衣角奔到廊下,只见青石板上水痕蜿蜒如篆,空气里残留的冷香与《水经注疏》卷七记载的雪山龙脑气息如出一辙。
更漏声里,他俯身拾起一枚银鳞,薄如蝉翼的鳞片上密布《考工记》里才有的错金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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