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外机的震动声与心跳同频时，莫言数到了墙上的第七道裂纹。
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诊室地板上烙下监狱铁栏般的阴影，那些明暗相间的条纹正随着老式挂钟的摆动缓缓爬行。
"最近还听到那些声音吗？
"赵医生摘下老花镜的动作像是给这场问诊按下暂停键。
镜腿缠着褪色的医用胶布，在桌面上投出扭曲的十字形暗影。
莫言盯着自己鞋尖的裂口，那里还沾着殡仪馆台阶上的青苔，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让他想起太平间地砖上干涸的血迹。
"没有。
"少年用指甲刮擦座椅扶手的皮质裂纹，人造革翻卷处露出灰白的海绵内芯。
事实上那些窸窣声总在凌晨三点准时造访，像母亲遗留的白大褂在衣柜里簌簌作响，又似父亲收集的蝴蝶标本在玻璃盒中扑翅。
昨夜他分明听见凤尾蝶的磷粉簌簌落下，在月光里泛起幽蓝的荧光。
笔尖悬停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上方，墨水在皱褶处晕成急救车顶灯的形状。
赵医生腕间的银镯滑落，与金属台面碰撞出清脆的颤音。
"还是从厨房开始的噩梦？
"她的声音突然放轻，仿佛怕惊动诊室角落里盘踞的阴影。
绿萝叶片上的褐斑正在暮色中蔓延，叶片背面附着着类似骨灰的白色粉末。
莫言的喉结动了动，喉间泛起中药的苦涩："砂锅溢出来的声音......"记忆里的深褐药汁正化作父亲工装裤上渗开的汽油渍，顺着诊疗台蜿蜒的纹路漫过他的指尖。
诊室空调突然发出垂死般的嗡鸣，送风口飘落的积尘如同焚烧炉里扬起的灰烬。
金属球滚过桌面的轨迹与车祸现场散落的轴承零件重合。
"试试这个。
"赵医生推来的减压玩具泛着冷光，表面密布着蜂窝状的凹痕，"睡前握住它，能转移焦虑。
"少年触碰的瞬间，金属的寒意顺着指骨攀援而上——这触感与当日触摸殡仪馆冰棺时如出一辙。
诊疗费扣款提示音刺破沉寂，机械女声报出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金额。
莫言想起火化费发票上同样的数字格式，票据边缘还沾着妹妹滴落的咸涩液体。
他下意识摸向裤袋，那里藏着张被揉皱的超市小票：打折鸡蛋、临期面包、三盒抗抑郁药。
"下周来做睡眠监测。
"医生在便签纸上勾画扭曲的呼吸图示，圆珠笔尖戳破纸面形成细小的黑洞，"市立医院的新设备能捕捉到REM期的脑电波异常......"后半句话碎在突然加剧的空调噪音里。
莫言只看见她干裂的唇纹裂成柏油路上的龟裂纹，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暮色将公交站牌染成病历本的灰绿色时，少年把便签折成纸船。
26路公交车碾过积水，车窗倒影里穿白大褂的背影让他指尖发颤。
三个戴孝的黑衣人正在后排低声交谈，他们膝上的骨灰盒系着与妹妹发绳同色的蓝丝带。
走进充斥着油炸食品气息的单元楼。
"哥！
"焦糊味率先从门缝溢出。
莫雨举着发黑的锅铲冲出来，玄关镜映出她歪斜的马尾辫，发绳上凝结的酱油渍像极了ICU窗玻璃上的雨痕。
少女的校服袖口沾着泡面油渍，手腕处新增的烫伤泛着紫药水的光泽。
"这次绝对成功了！
"她踢开脚边的泡面箱，纸箱上印着的"买一赠一"字样被鞋印污损。
蓝格子桌布边缘的淡黄污渍盘踞如毒藤，三个月前打翻的中药仍在记忆里汩汩流淌。
清蒸鱼的眼球映出吸顶灯惨白的光圈，与急救车顶灯的血色光晕悄然重叠。
莫言的视线掠过厨房。
砂锅在灶台上裂成两半，枸杞和当归的残骸散落在瓷砖缝隙，像极了车祸现场飞溅的玻璃碎片。
冰箱贴压着的超市清单上，"安神补脑液"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化作张牙舞爪的墨色幽灵。
"医生说什么了？
"莫雨把焦糊的茄子堆进他碗里，锅铲刮擦瓷碗的声响令人牙酸。
少年戳碎碗底的饭粒，谎言比想象中顺滑："建议每天慢跑。
"衣柜深处未拆封的药瓶浮现在脑海——上周妹妹发现时，瞳孔曾缩成针尖大小，指甲在药盒上掐出新月形的凹痕。
腐坏橙子的酸味刺破黑暗。
莫言在窒息感中睁眼，不锈钢长椅的寒意蛇一般缠上脊椎。
消毒水与汽油的混合气味撕开记忆，急诊室叫号屏上猩红的"07"正在视网膜灼烧——那个数字曾烙在妹妹的病床栏杆上，随着心电监护仪的曲线跳动。
粘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漫来，像沾血的鞋底摩擦地砖。
他试图起身，发现双手被病历单粘在金属椅面，泛黄的纸张上"多脏器衰竭"的诊断正渗出黑色黏液。
那日妹妹正是这样被变形的车门咬住，安全带的锁扣在她腰间烙下永久的淤青。
冷汗浸透的后背传来太平间停尸台的凉意，推床滚轮声碾过耳膜时，他听见魂牵梦萦的呼唤。
"7号。
"护士台传来的分明是母亲惯用的温软腔调。
莫言猛然转头，颈椎发出枯枝断裂般的脆响。
父亲倒挂在候诊区天花板上，工装裤口袋漏出凤尾蝶残翅，标本针穿透他的指缝，血珠沿着手术无影灯的铁链滴落。
少年张开的嘴发不出声音，仿佛声带被手术钳绞紧。
视线模糊成毛玻璃的瞬间，他看见母亲的白大褂飘过转角，衣摆扫过的地方，地砖缝隙里钻出密密麻麻的当归嫩芽。
"哥！
"现实的声音穿透混沌。
莫言在剧烈喘息中惊醒，发现妹妹正用沾着紫药水的棉签涂抹他掌心的掐痕。
窗外的月光将防盗网投影在天花板上，宛如禁锢蝴蝶的标本框。
床头柜的电子钟显示03:17，这个时刻永远铭刻着救护车冲破雨幕的尖啸。
莫雨手腕的新伤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是沾染了凤尾蝶的磷粉。
她默默指向厨房，砂锅的残骸不知何时被拼合如初，裂缝处渗出琥珀色的药汁，正沿着料理台滴落成奇异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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