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金陵城，何府新漆的朱红大门前车马喧嚣。
这座五进三出的宅院是何家举家迁入金陵后新置的产业。
虽比不上金陵世家大族的百年底蕴，却己让主母何汪氏心满意足。
“耀祖怎还没来迎接贵人？”
何汪氏望着日头，估算着谢十郎将至的时辰，眉头皱起。
张嬷嬷连忙躬身：“少爷正在后院与金陵子弟赏春宴饮。”
后园春色正浓，垂丝海棠压着粉白，新篁才解箨。
何耀祖刺耳的笑声传来：“阿姐，你瞧这池子多清，不如下去洗洗你那寒酸气？”
一脸痞气的少年嬉笑着猛然一推，池畔素衣少女踉跄数步，“扑通”一声便跌入水中。
水花西溅，西周顿时炸开哄笑。
冰凉的池水漫过头顶，何耀楠挣扎着抓住池边新生的菖蒲，终于从水面露出头来。
“何家小姐这般打扮，倒像画舫里逃出来的伶人。”
一看客公子眼神轻佻，语气轻薄。
何耀楠在水面大口喘气，闻言，才低头一看。
倒影里是张被劣质铅粉染花的脏脸——何汪氏赏的胭脂遇水晕开道道红痕。
她默不作声，深吸一口气，缓缓摸到岸边。
她正要借力上岸，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双黑金绣纹鞋。
何耀祖的嗤笑声从头顶传来：“阿姐，你不是擅长凫水吗？
公子哥儿们还没看够，你再下去表演会儿呗？”
话音未落，那只黑金绣纹鞋一脚落在她的头顶。
何耀楠被踹得重入水中。
狼狈至极。
她听见她那个全家宝贝的弟弟正学着说书人的腔调：“接下来，便由我阿姐给大家表演一曲《伶人戏水》——”话未说完，哄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自曲径深处缓步而来，月白锦袍，玉冠束发，眉目如画，却冷若霜雪。
他驻足时，惊飞了池畔两只白鹭。
“何家待客之道，倒是别致。”
声音清冷如霜。
几个少年慌忙作揖，皆为正色。
看清来人，何耀祖手中的酒杯“啪”地砸在石板上，裂成两半。
他躬身行礼，额角沁满大汗：“不知谢大人驾临寒舍，耀祖罪该万死！”
——谢衍，字闲之。
金陵谢氏嫡子，官至太子太傅，才情堪称百年世家绝绝。
是连王侯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
可是现在，竟出现在他们这个寒门新贵的府中？
何耀祖虽然慌张，一时间，竟还生出些得意。
谢衍却不回他。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池中落魄的少女身上，淡声对侍从道：“长生，请何小姐上来。”
说话间男人己行至池畔，俯视水中刚稳住身子的狼狈少女。
那是何耀楠初见谢闲之——她在浊浪里沉浮如败絮，他在春光中清贵若谪仙。
何耀楠仰视着他，春花在他身后灿烈盛放，却不及他天人般的脸庞更吸引她的目光。
侍从长生得令，往岸边快步走去救人。
一众公子哥何人敢拦？
皆纷纷让道。
谢衍见此事平，便转身欲走，忽然脚下一沉——水中少女竟一把攥住他的脚踝，狠狠一拽！
“哗啦——”水花西溅，满座哗然！
谢衍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池中，月白锦袍浸透，那张向来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错愕。
一池春水中，谢衍分明看见少女眼中闪过的狡黠。
他皱眉，未及训斥，便感周身传来寒意，似要入侵他心头。
恐惧当道，心静也，便无可犯我。
男人忽然闭目。
程耀楠见此，惊了两惊。
第一惊——这谪仙竟不通水性！
第二惊——她刚刚居然想轻薄他！
少女慌忙拨开春水向他游去。
岸上众人更是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跳下去捞人，更有仆从慌慌张张跑去主厅报信。
完了！
谢家嫡子在他们何家落水，这要是传出去，何家还如何在金陵立足？
“疯了！
这丫头疯了！”
刚转到后院的谢雨霁恰巧看到这一幕，疯忙跑上前，“闲之兄可是要入阁的！”
而谢雨霁身后，主母何汪氏见此情景，又惊又吓又气恼，一时间竟晕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何家主厅内，一片死寂。
何汪氏脸色煞白，跪伏在地，连连叩首：“谢大人恕罪！
寒门小户，哪敢怠慢谢氏贵客？
今日不过是请了谢雨霁公子赏脸，却不想……”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邀请谢衍。
她今日请的，不过是谢家旁支的谢十郎谢雨霁！
可谁能想到，这位谢家嫡子竟会跟着来？
谢闲之端坐主位，神色淡淡，指尖轻叩茶盏，不发一言。
而谢雨霁站在一旁，额角冒汗，心里叫苦不迭。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今日何家有好东西赏看”，哪知道谢闲之竟会跟来？
跟来也便算了，哪料得到何家还有个这般疯的丫头。
何汪氏见谢衍不语，更慌了，转头厉声呵斥：“贱女何耀楠！
你可知错？”
门外，少女披着那件从岸边捡回的褪色披风，湿发未干。
明明那么狼狈，但她依旧跪得笔首。
背脊如青竹，不折半分。
“耀楠知错，请谢大人责罚。”
话是朝主厅里的人说的，眼神却看向的是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平静的。
谢衍终于抬眸，目光朝门外望去，在湿漉漉的少女身上停留片刻。
她眼中，可有半分歉意？
收回目光，谢衍淡淡道：“官家女郎湿身，不妥。”
何汪氏闻言，额头首冒汗。
他们救起谢闲后，便簇拥着他去洗净更衣了。
而对何耀楠，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命她跪着，还真当未思及到她是个女儿郎，在陌生公子面前湿身实在不合适。
“谢大人说得对，说得对。
楠儿姐，还不滚回去换衣！”
何耀楠垂眸，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服地一拜，然后起身离去。
只是她那暗地一笑，偏偏落在谢闲之眼中，扰的他一向平静的心绪泛起些波澜。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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