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的右手小指在琴键上抽搐时,施华洛世奇水晶天鹅镇纸正倒映着肖邦《冬风练习曲》的十六分音符。
那是柏林爱乐大厅后台的下午三点,阳光被菱形窗棂切割成德彪西《月光》的琶音轨迹。
他正在给茱莉亚音乐学院的交换生做大师课示范,骨瓷茶杯里的锡兰红茶己经凉透,却没人敢上前更换——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他翻飞的手指,像一群被琴声钉在十字架上的信徒。
"注意左手的半音阶要像冰锥刺入冻湖。
"他的话音未落,右手小指突然不受控地砸向中央C键。
水晶天鹅在谱架上震颤着坠落,碎片在柚木地板上迸溅成十二月冰棱的形状。
有个韩国女生发出短促的惊叫,随即捂住嘴,仿佛打碎的是某种神圣器物。
程砚秋盯着自己痉挛的手指,皮肤下跳动的肌腱像困在冰层下的游鱼。
这是他本月第三次肢体失控,前两次发生在凌晨整理乐谱时——左手无名指突然蜷曲成胎儿姿势,将刚誊写的《哥德堡变奏曲》改编谱戳出个渗墨的窟窿。
"可能是过度疲劳。
"经纪人林夏递来热毛巾时,腕间的卡地亚猎豹手链折射出冷光,"下个月巴黎的巡演..."她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因为程砚秋正用左手小指蘸着红茶,在琴盖上画出诡异的波形图——那是他昨夜在浴室镜面呵气时,发现自己的呼吸频率竟与李斯特《葬礼》的切分节奏完全同步。
诊断书下来的那天下着冻雨。
程砚秋坐在仁和医院神经内科的候诊区,看着雨水在防弹玻璃上划出歪斜的谱号。
母亲王淑芬攥着开光过的翡翠佛珠,檀木香气混着消毒水味,让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维也纳比赛前夜——父亲程国栋用工业酒精擦拭他发炎的指关节,说真正的艺术家需要疼痛来保持清醒。
"肌电图显示广泛性神经源性损害。
"陈主任的万宝龙钢笔在诊断书上划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程砚秋儿时抄谱的动静。
母亲手里的保温杯哐当砸在地上,枸杞红枣茶在瓷砖上洇出暗红色水渍,有几滴溅到程砚秋的Gucci乐福鞋尖,像极了肖邦咳在《雨滴前奏曲》手稿上的血斑。
诊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程砚秋的视线越过诊断书,落在墙面的神经传导示意图上——那些交错的蓝红线条多像五线谱,只是休止符的位置被替换成渐冻症的英文缩写ALS。
他突然想起昨夜那个梦:自己站在冰川裂谷边缘,每个细胞都在演奏不同调性的安魂曲。
"存活期通常2-5年。
"陈主任调整着CT片子,观片灯的白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程砚秋脸上,"不过您的情况特殊..."话音未落,走廊突然传来推床滚轮的声响,混着心电监护仪的电子音,竟合成一段不完整的十二音序列。
母亲开始用方言低声祷告,程砚秋却注意到诊室角落的檀香炉——青烟正勾勒出父亲的脸。
那个死于肝癌的铁腕琴魔,此刻在烟雾中拧动黄铜节拍器,金属摆锤的咔嗒声与母亲佛珠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像两把手术刀在解剖他的神经。
回程的劳斯莱斯幻影里,林夏的香水味像团化不开的雾。
她划动iPad汇报行程调整方案,程砚秋却盯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三十岁的面庞下,西十岁的疲惫,五十岁的绝望。
当车子驶过音乐学院正门时,他突然要求下车——那尊李斯特铜像的手指在雨中闪着冷光,仿佛在嘲笑他逐渐僵硬的躯体。
琴房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渐次亮起。
程砚秋的获奖照片依然挂在最显眼处,十七岁的少年在高领毛衣下藏着父亲戒尺留下的淤青。
他推开7号琴房的门,月光正透过百叶窗在斯坦威钢琴上切割出监狱栅栏般的阴影。
右手刚触到琴键,小指就痉挛着蜷起。
他发狠似的按下《唐璜的回忆》,失控的手指在降B大调与减七和弦间横冲首撞,像匹被冰棱刺伤眼睛的疯马。
当弹到那段令他在柴赛夺冠的华彩时,肘关节突然发出肌腱断裂的脆响——不是幻觉,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截乳白色的筋腱从皮下凸起,如同老钢琴里锈蚀的琴弦。
母亲找来时,他正用领带缠住渗血的手腕。
"你爸当年..."她的哽咽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切断。
是巴黎爱乐大厅的邮件,确认下月演出档期。
程砚秋盯着"曲目单需最终确认"的字样,突然抓起修谱用的美工刀,将左手小指按在琴键缝隙——就像十二岁那年,父亲因为他漏弹一个装饰音,用琴盖夹住他的手指整整十分钟。
鲜血滴落在象牙键上时,他听见了冰川崩裂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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