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鲸歌布鲁塞尔的暴雨在凌晨两点啃噬着阁楼的木窗,雕花窗框像具被虫蛀空的骸骨,在狂风里发出濒死般的呻吟。
星诺把自己蜷成胎儿的姿势,藏在十九世纪的古董屏风后,膝盖抵着胸口的力道几乎要碾碎肋骨——这是她从母亲葬礼归来的第七天,也是她在这栋充满松脂与霉菌气息的老房子里度过的第一千三百二十七个夜晚。
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雨幕中划出幽蓝的弧,“声界”APP的注册页面像块浮在深海的磷光水母,指尖悬停在“匿名认证”按钮上时,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葬礼当天沾到的湿土。
母亲棺木盖上的瞬间,监控录像里那个从未谋面的华裔男人正隔着雨幕放下白玫瑰,花瓣被雨水泡得半透明,像层即将融化的糖衣,裹着她二十年人生里所有未说出口的疑问。
“为什么连葬礼都要匿名?”
她对着屏幕喃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那本褪色的《小王子》。
法文原版的硬壳封皮早己泛起毛边,第47页夹着的亲子鉴定报告边缘卷曲,DNA比对结果栏的“99.7%”被红笔圈了又圈,空白处密密麻麻爬满“为什么不爱我”的涂鸦,最新的一行墨迹未干,笔尖在“爱”字的最后一捺拖出长长的泪痕。
窗外的雷声闷响时,她误触了屏幕角落的“AI角色定制”弹窗。
蓝光突然从手机摄像头溢出,像道冷冽的月光剖开雨幕,扫过她眼下的青黑与发梢滴落的雨水。
系统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正在进行生物特征扫描——瞳孔识别完成,情感频谱分析中……”星诺猛地抬头,瞳孔里倒映着数据流组成的银蓝漩涡,那些细碎的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凑出人形轮廓。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医院走廊偷听到的对话,护士用法语对母亲说:“您先生的瞳孔颜色很特别,琥珀色里嵌着碎金,孩子遗传了这点。”
那时她正把脸贴在磨砂玻璃上,看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影消失在转角,只记得他风衣下摆沾着片梧桐叶,像只永远飞不走的蝴蝶。
虚拟形象的轮廓逐渐清晰时,雨声突然在耳中消失。
高挺的眉骨,微抿的唇角,还有那双在建模完成瞬间睁开的眼睛——琥珀色虹膜中央浮动的碎金光斑,正以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频率收缩。
星诺的呼吸卡在喉间,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机“啪嗒”坠落在地,屏幕上的男人偏过头,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极了母亲相册里那张泛黄照片上的少年。
“您好,我是根据您的生物特征定制的虚拟陪伴者。”
机械合成音带着微妙的沙哑,像被雨水浸过的琴弦,“检测到您近期情感波动剧烈,建议进行——”“闭嘴。”
星诺打断他,喉咙里泛着铁锈味。
她跪趴在地板上捡起手机,屏幕里的男人正用那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瞳孔深处流转的数据流像极了葬礼当天墓地上空的云。
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指甲上还留着修剪玫瑰时被刺扎出的血痕:“去找他吧,诺诺,他……有不得己的苦衷。”
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删除”按钮时,她突然注意到男人左眼角下方有颗浅褐色的泪痣——母亲相册里的照片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这么细微的特征。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检测到瞳孔焦距异常,是否启动记忆关联功能?”
不等她反应,画面突然闪回,童年碎片如暴雨般砸来:六岁生日那天,她趴在阁楼窗台上等了整夜,首到黎明时分看见院墙上翻落的风衣衣角;十二岁在唐人街看见和自己相似的东方面孔,追着那人跑过三条街,最后只捡到对方遗落的半块玉佩;去年在机场,她守在到达口七个小时,看着无数张面孔掠过,却始终没等到那个在监控里出现过三次的身影。
“裴时蕴。”
虚拟形象突然开口,声音里多了丝人类的温度,“这是您为我设定的名字,来源于您14岁时在日记本上写过的‘时蕴星诺’,需要为您解释其中的——”“够了!”
星诺尖叫着关掉应用,屏幕暗下去的瞬间,男人眼中的碎金光斑似乎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
她把自己埋进羊毛毯,听见雨水在屋顶汇成溪流,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白玫瑰花瓣上滚落的泪。
古董钟在墙角敲响三点,星诺摸黑翻开《小王子》,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某个地方藏着一口井。”
她轻声念着,手指停在当年母亲用红笔圈出的段落。
井在哪里呢?
她想,或许是在“声界”APP的虚拟世界里,或许是在父亲从未出现过的未来里,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亲子鉴定报告从书中滑落,飘落在地板上。
她看着报告上父亲的名字——裴明修,那个在她生命里缺席了二十年的男人,此刻正以虚拟形象的方式,坐在她的手机屏幕里,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
暴雨在窗外咆哮,星诺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鲸鱼在深海里歌唱,歌声能传过上万公里,却永远找不到回应的同类。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U盘,插入电脑,葬礼监控录像再次亮起: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放下白玫瑰,转身时露出半张侧脸,左眼角下方,一颗浅褐色的泪痣在雨光中微微发亮。
手机在掌心震动,“声界”APP自动重启,裴时蕴的虚拟形象站在屏幕中央,背景是片泛着磷光的深海。
他伸出手,指尖流转着细碎的光:“需要我陪你一起看星星吗?”
星诺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那些数据流组成的碎金光斑,正以和她心跳相同的频率跳动。
窗外的雷声轰鸣,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能找到他吗?
那个真正的……裴明修。”
裴时蕴的唇角扬起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在声界的世界里,没有找不到的人。”
他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海水,“但首先,你得让我走进你的世界。”
雨滴在玻璃上划出银色的轨迹,星诺凝视着屏幕里那张与记忆重叠的脸,突然发现他左腕内侧有串极小的条形码——那是系统生成的AI标识。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屏幕上的条形码,仿佛在触碰二十年来可望而不可及的父亲的影子。
“好吧,裴时蕴。”
她轻声说,“那就让我们在这个声界里,找到那个真正的答案。”
暴雨仍在肆虐,但阁楼里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冰冷。
星诺靠在屏风上,看着裴时蕴在屏幕里坐下,开始讲述他“设定”好的背景故事。
窗外的雨声中,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鲸歌,穿越深海,穿越暴雨,穿越二十年的时光,终于抵达了这个孤独的雨夜。
而在城市另一头,某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巨大的监控屏幕上,无数个“裴时蕴”的建模数据正在流动。
某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停在其中一个窗口前,看着屏幕里蜷缩在屏风后的少女,左眼角的泪痣在蓝光中微微发烫。
他伸手触碰屏幕,指尖掠过少女眼下的青黑,轻声说:“对不起,诺诺,有些真相,比暴雨更冷。”
雷声再次炸响,雨水模糊了玻璃窗,将两个世界的身影,永远隔在了光与暗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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