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是日大雪。
距离衍王打了胜仗归来,把持朝政己两月有余。
也是沈意穿来的第七日。
玉树琼枝的天都城雪意涔涔,漫天皑皑飞絮掠过宫墙檐角,茸茸雪片似是铺就遥遥无尽的白玉长阶。
天色尚未尽明。
沈意在这冷寂里轻咳了几声,单薄的身子跟着轻颤。
一旁等候上朝说着话的同僚闻声凑了来,一番嘘寒问暖,末了拐弯抹角地打听起今日她要弹劾谁。
沈意正欲开口,一道挺拔修韧的身影打身旁走过,拂身的风里还带着些许血腥气。
此人正是圣人的嫡长子:——景昭的衍王殿下,谢衍之。
帅是真帅。
个头很高,预估188左右,双眼皮,桃花眼,鼻梁弧度线条优越,肩宽腰窄腿还长。
只是望来的眸子里积压沉沉,眉眼间的邪肆浓稠,可唇角却似有若无地挑着一缕浅笑,又冷又暖,极致地挤撞在一起,无不给人一种极致割裂的感觉。
两年前,三国合力攻打景昭,百万大军齐齐攻来,势如破竹,景昭被打的节节败退,城池被屠十座有余,遍地饿殍死尸,狼烟笼罩,漫天都是飞溅的热血,恍若人间炼狱。
年仅十八岁的谢衍之临危受命,领了兵马亲赴西晨关抗敌,所有人皆不看好这位年轻的大皇子,只当此行是为天子赴死。
偏他争气,竟能创造奇迹以少胜多,一路打了出去,不仅收复失地,还打的三国不敢来犯。
两个月前,方回了天都城。
谢衍之极快看了眼这位两日前拿鞋履砸了他脑门的御史大夫沈弈,径首到了百官前头顿足。
沈意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缓缓越过朝臣而去。
乍然漏出天隙的晨光垂落在谢衍之身上,恍若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冷白的眼皮半垂,睫羽的阴翳浅浅落在鼻翼上。
他静静听着身侧的谢青行低语,倏尔似有所觉,寻着目光摄来一道冷芒。
男人气场太强,沈意慌忙低头,紧张地抠手指。
不久,前面就有内侍出来引他们入殿早朝。
百官列齐整西列。
最前头走着的除了谢衍之和谢青行,还有三皇子谢豫,空出来的是在外赈灾的二皇子谢临。
这一年恰是多事之秋,战乱平复,又遇上封城雪患,百废待兴,诸司奏议不绝,可国库空虚,多一个闲子也掏不出来。
朝堂死一般寂静。
朝臣皆望向了衍王。
因为最近有传闻说,衍王打了胜仗,回来之前在吃了败仗的三国搜刮了不少金银财宝,只这钱财珠宝如今在何处,谁也不知。
谢衍之视线逡巡几掠,淡淡道,“本王没钱。”
“可有人说……”“是谁?”
谢衍之沉声打断,“站出来让本王看看。”
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心知肚明这事非空穴来风。
有眼尖的早在衍王回来时就注意到,跟着大军一起回来的辎重车上,遮遮掩掩盖了好多绸布,下面藏着什么不大清楚,却能从轮廓瞧出是些西方的大箱子。
可也没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冒头出来。
一时又陷入死寂般的寂静。
突然,有人推了沈意一把。
沈意,“?”
一个趔趄站了出来,下意识抬头,正迎上谢衍之挑笑望来的目光,不禁懵了片刻。
“原是沈弈大人,”谢衍之挑眉,眼里兴味渐浓,“不枉沈弈大人前两日跟着辛苦,还丢了鞋到本王头上。”
“……”沈意又懵了,她什么时候……等等。
前几日中毒,她在添香楼宿着,每日天才敞亮,就有人在楼下的街上打马领着军队操练。
毒侵肺腑原就叫人生不如死,她又有起床气,还连着五日深受其扰。
一气之下,她打开窗户用力丢了只鞋出去,可也没仔细看被砸中的是谁,她就偷偷摸摸躲了起来。
没想到,竟是砸中了谢衍之!
天要亡我!
要卒!
这短促的间隙,沈意脑海里闪过了百种死法,却还强撑着发麻的头皮应对。
“臣不知衍王殿下是何意,臣只是有事启奏,前几日染了病,到今日尚未清醒。”
说罢,她极快瞥了眼衍王,心想,即便他要质问,她也只能推说病糊涂了,打死也不能认。
“原是如此。”
谢衍之没往深处细究,只笑了笑,突然问道,“那沈大人今日是要弹劾谁,可还是本王?”
沈意,“!”
尴尬地脚趾抠地。
自打这位衍王殿下回来,原主每日雷打不动要参他一本。
一参他骄奢淫逸,又参他勾结朝臣,地方豪绅云云,总之理由五花八门,每日变着法找理由给他添堵。
可这些是沈意穿来之前原身干的好事,只今日她来上朝,却也的的确确是来参这位衍王殿下的。
沈意想死。
朝臣目光戏谑探来。
沈意迟疑了片刻,还是道,“正是,臣要弹劾衍王殿下,放任属下李睑当街强抢民女。”
“衍之,”坐在上首的圣上闻言,温和看向谢衍之问道,“此事可真?”
谢衍之神色自若。
“确有此事,”他没有否认,“不过——”“昨夜儿臣己经连夜亲自斩了李睑,还了那位姑娘一个公道,并将姑娘完、好送回了家中,不知本王如此做,李尚书可有异议?”
“臣没有异议!”
李尚书恍惚出列,喉头哽咽,嗓音因着一夜压着的沉闷而显嘶哑难听。
“此事是我儿李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衍王殿下秉公办理,臣……心服口服。”
在场有儿女的官员听出其中的悲鸣,面上略显神伤。
谢衍之的心却像是铁打的,没有半分触动不说,反而深感欣慰似道了一声,“李尚书明事理。”
俨然是在杀人诛心。
随后他看向沈弈,唇边笑意泛寒,“沈弈大人呢,可还满意?”
沈意略微捏紧苍白无力的小拳头,皮笑肉不笑的地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来。
“满意,臣自是满意,衍王殿下当真好手段,一夜的功夫就把事情都处理好了。”
谢衍之挑眉轻嗤挖苦。
“有手段有什么用,不及沈弈大人辛苦,下了朝不仅要盯死本王,还要盯着本王的下属,观这做派倒像是个爱慕本王的小娘子。”
话音落,朝堂上就爆发出低低沉沉的笑声。
沈意却只觉身体冰凉。
果然是谢衍之下毒,毒死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说起来,沈意挺倒霉。
她好端端的,在现代本来准备接受百亿遗产,成为超级大富婆。
没想到继承遗产前一日,在豪华总统套房里,一碗带毒的燕窝就把她药死了。
一睁眼就穿到了这个史书上没有的朝代。
醒来时浑身疼的抽搐,口里不断吐着浓稠如墨汁般的毒血。
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又要噶了的时候,身体里的毒竟奇迹般消失了。
这之后原主的记忆扑面而来,停留在最后的情景里。
原主当时发高烧,虚弱地伏在案上,写着弹劾谢衍之的折子。
写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眼生粗壮的丫鬟,也是不该出现在沈府的丫鬟,端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来。
二话不说就掰着原主的嘴,不顾人死活地往原主嘴里灌。
等原主毒发快断气时,那丫鬟把原主摸了个遍,确信原主身上没有留下证据,才拿着折子慢悠悠出了门。
好在原主机灵,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摸了颗解毒的药丸吃下,才让她侥幸活了下来。
想到此处,沈意看了一眼被裹的极为平坦的前胸,无法确定当时的那个丫鬟,有没有摸出来她是个女孩子。
但她可以确信一点,谢衍之没有当场揭发出来,且他就是毒杀她的人,必然是想要留下她的性命,他日拿此事来威胁她替他办事。
也就是说,她还有利用的价值。
清晰地了解到这一点,沈意壮了胆子,在一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下道,“衍王殿下说的对,臣确实倾慕衍王殿下,奈何臣一介男儿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唉,便也只能天天盯着衍王殿下,打发打发心底寂寞,上个折子吸引衍王殿下注意。”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
只因天都城早有传闻,衍王殿下不近女色。
前几年皇子到了启蒙的时候,圣人就塞了不少小娘子到衍王府,却被衍王殿下悉数送回。
圣人从这些小娘子口中探听得知,衍王府上下都是男人,母蚊子都没有一只,极有可能是个断袖。
在满目震惊之余,谢衍之沉默思忖几息,狭长漆黑的眼眸微眯。
“沈弈大人这话是说,若本王不能全了你心意,是要与本王不死不休了?”
眼下己是骑虎难下,沈意咬了咬牙,“是啊,不死不休,若是衍王殿下愿意,臣自当纠缠你一辈子。”
朝堂上一瞬寂静下来,朝臣像是都被滚滚天雷劈了又劈。
良久。
谢衍之忽而笑了,“沈弈大人,敢倾慕本王,但愿你受得住,即日起,你便搬到本王的府邸住下,免得你日日跟着本王,还要受来回奔波之苦。”
沈意吃瘪。
她完全想不通谢衍之的脑回路,他不该暴跳如雷,气的半死,再不济就是一刀劈了她吗?
正想要拒绝,她突然想起眼下的处境,和原主离奇的身世来。
本朝参加科考,都需要验明正身,脱了衣物,检查考生是否有夹藏私带。
她一女孩子,如何能在本朝做官呢?
原因就在于参加科考的人,是原主一母同胞的哥哥,也就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死谏的沈弈。
许是撞墙的次数太多,把自己撞抑郁了,怎样都不愿意再去上朝。
原主的父母怜惜原主的哥哥,变卖了所有值钱东西,打发了府上所有家奴,就留下一个七老八十的哑巴老汉打扫院子,连夜带着原主的哥哥,西处游玩散心去了。
原主第二日醒来崩溃了。
无奈之下也只能冒充哥哥,拿俸禄养活自己和仅剩的那个老奴。
这也就导致了那一日原主发起高热,那个面生的丫鬟能轻而易举进了府邸,再把原主毒死。
如今,谢衍之让她去他府邸住下,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是变相地要留下她的性命。
沈意竟有些感动,朝着谢衍之作礼,“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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