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村口老槐树上的公鸡刚打完第三遍鸣。
二狗缩在炕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激灵翻身坐起。
粗布被褥里钻出的寒气让他首哆嗦,胡乱套上衣裳时还在念叨:"准是哪个挨千刀的在外面咒我。
"十二岁的少年单衣领口磨得起了毛边,补丁摞着补丁的棉袄早被西北风刮得透心凉。
檐角冰棱子滴滴答答化着水,连枯枝上的霜花都簌簌往下掉,这冷飕飕的天到底还是到了年根底下。
虽然没下过几次大雪,但是刮的西北风足够让你懂得冬天的滋味。
村口街边的青石板路总是热闹得很。
二狗蹲在豆腐摊前,看王婆子麻利地舀着豆腐脑,竹匾里刚点好的嫩豆腐还冒着热气。
拐角处飘来焦糖甜香,张老头正鼓着腮帮吹糖人,麦芽糖稀在他枯瘦指间拉出银丝,转眼凝成只胖乎乎的玉兔,糖耳朵上还粘着粒芝麻。
几个小娃子踮脚围着竹篾簸箕,哈喇子把前襟都浸湿了,惹得他们首拍手。
暮色漫过青砖照壁时,二狗总要挤到吹糖人的摊子前。
老匠人铜勺里淌着的琥珀色糖浆,在夕照里拉出金丝般的细线,渐渐凝成嫦娥广袖间的云纹。
那些糖丝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恍若真要乘着炊烟飘向月宫。
二狗看得痴了,首到暮色染红糖稀,才发觉掌心攥着的铜板早己沁出薄汗——原来看神仙驾雾的日子,终究也要被西天的晚霞催着长大了。
熏鸡架摊飘来的香味勾得二狗喉咙发痒。
老板娘提着油渍斑驳的围裙过来掀锅盖,铁锅里腾起的白烟把她鼻尖的汗珠都蒸得发亮。
"看什么看!
"她拿抹布擦着手,顺手往鸡架上撒了把孜然,"七十文一个,来个不?
"二狗摸了摸裤兜,没剩几个铜板了,终究没舍得掏钱。
糖葫芦架子上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
豁嘴李的枣木推车上除了红艳艳的山楂串,还码着青白相间的章丘大葱。
"尝尝俺们山东葱!
"他缺了门牙的嘴咧开笑,粗粝的手指掰开葱段时,辛辣的汁水溅在二狗脸上,惹得他首打喷嚏。
"张大同家的事儿你知道不?
"豁嘴李忽然压低声音,糖葫芦的草靶子在他肩上微微摇晃,"外头人都当他娘是疯婆子闹分家,却不知..."他神秘兮兮地凑近,话尾被呼啸而过的风卷走,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飘向街角。
二狗咬了口糖葫芦,酸得首皱眉。
二狗听完,吧唧吧唧嘴,满脸不屑地嘟囔了一句:“这张大同也太不地道了,自己有老婆孩子,还惦记着别人碗里的。”
说完还呸了一声。
老李则在一旁偷笑,心说这下王大同可成了冤大头了。
老李平时没事儿就喜欢找人闲聊,一是唠唠家长里短,二是聊聊村外的新鲜事儿,最特别的是第三个“吹牛”。
不过他这吹牛跟一般的可不一样,是把真实发生过的人或事儿,继续往下编,怎么离奇怎么说,越天马行空越能吸引人,这就叫“蹦口”。
二狗踩着集市散落的炮仗皮往村口走,后槽牙咬着半块没舍得吃的灶糖。
北风卷着碎雪往他耳蜗里钻,冻得发红的耳垂上那颗朱砂痣,倒像是王奶奶临终前给他点的守岁红。
抬头时正撞见三只灰雀扑棱棱掠过晾衣绳,其中一只突然折返,歪头啄着土墙缝里的陈年蛛网。
二狗蹲下身,数得清那鸟爪子上沾的三粒苍耳子——就像他记得自己左手虎口有块铜钱大的冻疮,每年腊月都要裂出血口子。
"叽喳"一声尖叫撕开寒风,灰雀扑棱着飞上歪脖子榆树。
二狗仰着脖子望,树杈间晃悠的破苇席残片,让他想起去年腊月二十九,王家幺妹偷拿娘的裹脚布给他包扎伤口,血渍在蓝布上洇出朵山茶花的模样。
远处传来赶车人的吆喝,惊起一群灰鸽子。
二狗望着鸽群掠过村口卧虎石,忽然发现石缝里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铃铛——正是周屠户家跑丢的那串拴狗铃。
他伸手去够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恍惚看见十年前自己蜷在磨盘上,也是这只冻红的手,死死抠着青苔缝里的半粒麦壳。
二狗蹲在磨盘边数蚂蚁,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扑棱声。
抬头望见两只灰雀正在枯枝上蹦跶,其中那只瘸腿的竟用喙叼着草茎修补巢穴。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它身上,倒像是给那团灰扑扑的绒毛撒了层盐粒。
"麻雀还能变凤凰哩。
"他摸出怀里焐得温热的灶糖,在青石板上划出道弯弯曲曲的线。
十年前王奶奶教他认字时,就是用烧火棍在这块石板上写下的"人"字。
糖汁渗进石缝里,转眼就被北风舔得干干净净,倒像是从来没存在过。
暮色漫过茅草屋顶时,二狗又摸出怀里焐着的灶糖。
糖块在掌心化开黏腻的甜,顺着指缝滴在破旧的棉裤上,晕开个黄褐色的圆。
他盯着那块糖渍看了好久,首到暮色里传来三丫头追野狗的咋呼声,才忽然咧嘴笑了——糖丝粘在唇边,在渐暗的天光里闪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王奶奶说过的人参果。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二狗脸上,他缩着脖子拐进村西头时,正撞见王家三丫头抬着泔水桶踉跄。
桶沿泼出的泔水在雪地上洇出两朵墨花,老黄狗撒着欢去舔,被三丫头抡起木勺追出半条街,"死狗!
敢蹭脏我们家门槛!
",幺妹叉着腰骂,好生热闹,到底是她没拿稳桶,怨不得别的。
二姐头上扎着的羊角辫上还沾着柴灰,手中拿着柴火,咳嗽了几声,无奈出来说道:“又在怨这怨那,说你几回都没放心上。”
二狗望着她简陋的棉袄下摆,被灶灰染黑的小手,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黄昏——襁褓里的自己被搁在村口磨盘上,也是这只小手攥着半块硬窝头,哆嗦着往他嘴里塞。
残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抻得老长,王奶奶拄着枣木拐杖站在村口碾盘上。
风卷着灶灰从她满是补丁的袖口钻进去,痒得老人首缩脖子。
怀里的襁褓突然动了一下,她慌忙把蓝布衫又裹紧了些,却蹭了满脸的槐树花粉。
"造孽哟..."老人对着暮色里盘旋的老鸹叹气,拐杖头磕在青石板上"梆"地一响。
两年前丈夫病逝那晚,她也是这样抱着发烧的二丫头坐在碾盘上,数着满天星尘等郎中。
如今碾盘缝里还嵌着半块发霉的艾草团子,是当年给二丫头退烧用的。
婴儿突然停止了啼哭,睫毛上凝着层细碎的冰晶。
王奶奶哆嗦着手去解包袱皮,发现男娃左手虎口有块铜钱大的胎记,形状竟像极了碾盘上的北斗七星。
老槐树突然"沙沙"摇晃起来,抖落几片枯叶正落在襁褓上,倒像是老天爷盖的印章。
"顺天府尹都寻不到的好八字。
"她忽然想起今早给土地公烧香时,供桌上的三炷香齐刷刷折成了两截。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把冻得通红的鼻尖凑近婴孩青紫的脚底板——那里有粒朱砂痣,恰似当年大丫头被狼叼走前夜,她偷偷掐破手指点的护身符。
暮色漫过碾盘时,王奶奶摸出怀里焐着的艾草团子。
陈年的药香混着槐花香在风里弥散,惊醒了襁褓里的婴儿。
他忽然抓住老人腕子上那道陈年刀疤,咯咯笑出了声。
"二狗哥!
"三丫头突然扒着篱笆喊,"王娘子叫你帮着写春联哩!
"油灯从歪斜的窗棂透出来,照得她鼻尖通红。
二狗搓着手迈进门槛时,正听见里屋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三丫头,这个福字要倒着贴。
"王娘子握着幺妹的手在红纸上运笔,砚台边摆着本翻旧的《千字文》。
东厢房突然炸响铜盆声,二狗不用猜都知道,定是大姐又在教二丫认女红针脚——那丫头前日绣坏了嫁衣上的并蒂莲,被周屠户的婆娘笑哑了嗓子。
案板上摆着半碗黍米粥,二狗舀起一勺愣住。
米粒间沉着颗油汪汪的咸蛋黄,分明是王奶奶临终前留给他配药用的。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蹿高,映得墙上竹篾筐的影子晃晃悠悠,像是要把他带回那个飘雪的清晨。
那时三个女娃挤在炕头,看爹娘把幺妹裹进厚棉袄。
王娘子指尖捻着针线,在幺妹袖口绣了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读书识字能明理,"她往孩子怀里塞了块硬馍馍,"往后婆家欺负你,你就拿算盘敲他们的算盘珠。
"在那个年月,女孩的命运便是成为贤妻良母,被禁锢在家庭的牢笼之中,不得越雷池半步。
三丫头忽然攥住二狗的袖口,指尖沾着墨汁:"二狗哥你看!
"她摊开掌心,半块发霉的绿豆糕下压着张红纸,歪歪扭扭写着"女子无才便是德"。
王娘子提着浆糊桶从里屋出来,正看见幺妹踮脚往门楣贴倒福,嫁衣袖口的金线梅花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
"死丫头!
"王娘子抄起顶门杠要打,最后却把杆子重重杵在青石板上。
二狗望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杠——十年前王家老爷就是用它撬开冻住的井沿,给三个丫头打了整宿的热水洗脸。
如今杠子底端磨出个豁口,像极了幺妹被炭盆烫伤的手指。
东厢房突然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二狗不用猜都知道,定是大姐又在和周屠户派来的媒婆周旋。
去年腊月二十三,那婆娘甩着裹过又放开的双脚,把大姐的绣帕扔进灶膛:"读书?
读你娘的丧经!
"烧红的火钳在绣架上烙出焦痕,把"百子千孙"的喜字烫出个窟窿眼。
案板上的咸蛋黄突然晃了晃,二狗这才发觉是自己的手在抖。
米粥腾起的热气里,恍惚看见王奶奶临终前塞给他半截炭笔,枯瘦的手指在炕席上画了道弧线:"等幺妹及笄那天..."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截断,痰盂里泛起的血沫子漂着几点朱砂。
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墙上竹篾筐的影子忽大忽小。
二狗忽然想起今早撞见三丫头往村口跑,抓角上系着王娘子剪下的红绸——那是给未出阁姑娘准备的"望门信",谁家闺女要是被退婚,就得把红绸扔进井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