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昭昭

我死的那天，大沂六月飞雪，百姓大喜，妖女已死，山河清明。次日，

顺治大将军陆钺于谷砾关外集结军队，三日内连破四关，直捣京城。我头七那日，

懿德皇后杨氏下罪己诏，自述此生累累罪行，后于景和宫自缢，只求祸不及儿女。

仁治皇帝病重，自请退位，太子李明继位，追谥我为卫国长公主。百姓在民间为我设起神庙，

尊我为明和神女，求我降下神泽，庇佑苍生。而陆钺因谋逆之罪下诏狱，

新帝感念他昔日戍边苦功，免他死罪，贬其为贱籍，流放两千里。听说，

这位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在流放途中遭遇流匪，不治身亡。景和宫那位虽死，

却难平我心头之恨。而陆钺这般结局，也实非我心之所愿。死则死矣，

偏叫我死后才看清这眼前迷障，怎叫我甘心赴黄泉！1 重生梦魇李昭啊李昭，

你区区一枚弃子还摆什么公主的架子！来人，将那东西给我放进去。阴湿的地牢里，

一群红着眼的疯鼠窜入，撕咬下我破烂的里衣，啃噬着我的骨肉。我大口地吐着黑血，

想来此前给我灌下的泔水里头下了毒。这里好冷，我好痛啊。

这是我被送入洄已和亲的第二日，洄已王妃怨恨自己的夫君淡漠寡情，

将恨意尽数灌注在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和亲公主身上。我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折磨致死。

我不甘！身心的痛感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殿下，您又梦魇了。

余川闻声急忙从屋外赶了进来。我惊魂未定地看着房中陈设，这是我的明琅殿，

我依然是大沂的公主。明日就是殿下的及笄礼了，可这两天殿下频频梦魇，

身子都虚弱了很多，要不去禀明皇后娘娘，将这笈礼推迟些再办？我拍拍余川的手，

无妨，就在明日办，夜已深了，你也去休息吧，不必守在屋外。殿下这般，

叫奴婢如何放心得下，殿下且安心睡下，奴婢就在屋外陪着您。我拗不过余川，

便由着她守在屋外作陪。我心中清楚，梦中的种种如此真实，皆作不得假。

这两日我似是自死而生，从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死去，又回到了三年前重新活了一遭。

就在前世的笈礼那天，我的母后，当今的孝仁皇后，被下毒暗害，而凶手，

就是她宫中的掌事女官，圆心。可圆心自小与母后一块儿长大，两人情如姐妹，怎会如此？

下毒所用的夹竹桃汁液就藏于圆心的袖口之中，且有目击宫女作证，

圆心对自己所为供认不讳，铁证如山。我虽心有疑窦，却也悲愤万分，

任由当时还是贵妃的杨婉将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可前世那毒妇写下罪己诏，

其中便有毒害先皇后一条，想来那日情形决非如表面那般简单。无论如何，这一次，

我都要救下我的母后。次日。笈礼事毕，宴席尚未开始，我趁着后妃们赏花的时间，

赶去后厨。公主殿下，这里闷热，您千金之躯怎地来此？我挥了挥手，

为每个宫女和厨子身旁都安排了侍士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兹事体大，为了不出差错，

须得谨慎为之。身后的宫女不满，窃窃私语道：国宴都没有这样的架势，区区一个笈礼，

至于吗？哪来的烂舌头，也敢妄议主子？余川揪出那个宫女，拖出去，杖责十五，

赶出宫去。那宫女跪地求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地牢的日子。算了，你说得对，

本宫这阵仗确实不妥，却不得不为之，你就在此监督众人，若届时出了岔子便唯你是问。

常言道，君子驭人有术，经此一遭，这宫女非但不会记恨于我，还能为我所用。

前世我只知母后是食了那有毒的蜜杏酥才暴毙而亡，却不知那毒是什么时候下的。阿川，

去找个太医去验验那蜜杏酥有没有问题。片刻后，余川回禀道：殿下，没有问题。

那这毒便是将那酥做好之后再下的，现下后厨所有人都在我的监管之下，

幕后之人理应没有下手的机会了。不对，还有一个人，圆心。我现下只防了杨氏的害人之心，

却忘了前世圆心也并不无辜，无论她是下手之人还是顶罪之人，此人都不得不防。阿川，

去将圆心叫来。2 毒酥惊魂搜身。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侍卫在圆心身上搜出来了前世我最不想看到的东西。这是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

我母后待你如此好！圆心泣不成声，却死咬着嘴唇不肯回答。来人，关到明琅殿去，

把人看紧了。人之反叛，或许以重利，或以情逼之，圆心或许身不由己，

可破局之法如此之多，这并不是她可以背叛的借口。宴席开场，我将坐席换至母后身旁。

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当真是母女情深呢，都说女儿似棉袄，到底是女儿最得欢心。

贵妃说笑了。我抬眼看了看李明，他拿起茶水一饮而尽，看不出一点神色的变化。

当今的太子殿下，我的这位胞弟，从小被养在杨氏膝下，胆小怕事，软弱无能，

人人都道他这储君之位终将易主。可在前世陆钺制造的宫变之中，却是他，隔岸观火，

坐收渔利。原来是位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之辈。为了万无一失，我未将蜜杏酥安排上宴席。

欸，这蜜杏酥呢，那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曾经的定情之物呀。贵妃发觉计划有异，

脸色微变。父皇与母后正是因此结缘，因而母后格外喜欢吃蜜杏酥，

那毒妇前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笃定母后一定会吃。我瞧着那毒妇的嘴脸，心中只觉恶心，

那酥今日后厨做得过于甜腻，我便私自做主，没将它呈上来。公主有心了，

不过我今日正想吃点甜食呢，真是遗憾。我瞥了杨氏一眼，低下眉眼，懒得回嘴。昭儿，

圆心呢？回母后，前几日京城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子，听闻被踏破了门槛，千金难求呢。

我托圆心帮我去抢些来。母后虽面露惑色，却未作深究。昭儿，母后总觉得你心中有事，

若你愿意，可与我说说。母后放心，我无事。宴席全程我都守在母后身旁，

她所进食的东西皆由我用银针试过，并无问题。宴席终了，

贵妃还是叫人将蜜杏酥呈上了宴席。本宫实在馋这一口馋得紧，来，明儿，

给你母后送过去。她竟叫太子亲自将这酥呈给母后，若母后不吃，

便是坐实了这些年宫中皇后厌弃太子的传闻。李明闻声照做，起身将那酥食递了过来，

母后请用。等等。贵妃见我拦下，心中不悦，公主殿下这是作甚，

方才便听闻你差人片刻不歇地监管这宴席的吃食，宴席期间又用银针独独为皇后娘娘试毒，

现下又不允太子殿下尽孝。杨氏顿了顿，看了一眼父皇，似是来了底气，

难道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觉得太子殿下会毒害你们？好一招祸水东引。放肆。

父皇虽呵斥了杨氏，却并未有愠色，不过，明和，你今日做法确实不妥。

明和绝无此意，只是此前梦魇，梦中母后毒发身亡，这才处处小心。

贵妃眼见拱火拱得差不多了，便继续说道：公主殿下多虑了，

太子殿下乃皇后娘娘的亲骨肉，断不会谋害嫡母。没想到，我将圆心这步棋移走，

竟埋下了更大的祸根。今日我若阻止母后吃下这蜜杏酥，便是让我这弟弟心中怨恨更甚，

将来保不齐会与贵妃联手置我们母女于死地。可若是母后食酥而亡，那东宫谋害皇后，

储君之位就会归她杨氏的儿子珈王。太子将那块酥食从盘中拿出，向前递得更近了些，

母后请用。母后向来自觉亏欠于我这个弟弟，向我点头示意我安心，

伸手便要去接那蜜杏酥。3 巧计救母我方才吃到了辣子，现下嗓子正冒火呢，

皇弟你这块儿先给我，你再另给母后拿一块儿吧。我将那酥食多了过来，一口气塞入嘴中，

呛了几声将酥食吐了出来，随后两眼一翻倒地。我这一晕，母后自然再吃不下那酥食。

快传太医！许太医为我把脉许久无果，正要禀明皇帝，却被我在转身之际扯了一下衣角。

若是个脑子灵光的，便该知道我什么意思。启禀陛下，公主殿下并无大碍。唉。

那怎么会晕倒，是不是中了毒？难道是什么东西有毒？贵妃也不满许太医的结论，

慌乱之下竟失了理智，有些口不择言。父皇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贵妃，她便低下头来。

想是公主殿下进食过快，脑部一时无法供气，这才导致晕厥，

待微臣为殿下开一服消食的药，再休息几日便可痊愈。我虽闭着眼，却忍不住想翻白眼。

这不就是说我吃多了撑晕了吗，有没有什么体面一点的晕法？不过万幸的是，

这一世救下了母后，也保全了太子。我这弟弟之所以从小被寄养在贵妃那儿，

全因我那好父皇所谓的制衡之道。我的外祖父秦渺是当朝内阁首辅，

是开国功臣；祖母施妩的母家虽官职不大，但世家承办书塾，不少朝臣都是施老先生的门生。

储君之位于情于理都该由嫡长子来担任，但父皇忌惮太子权势过大，

便想了这么一个损招来制衡储君。只是不知我那弟弟究竟被养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能让他敞开真心站回我们的阵营，便皆大欢喜。阿川，

你将那些蜜杏酥拿去给太子知晓，然后悄悄处理掉，不要被人瞧见。现下虽是糊弄过去了，

若是那杨氏存了心，少不得还要拿这蜜杏酥贼喊抓贼害太子。

这杨氏的胆子已经大到敢公然害母后了，恐怕日后的日子也不安生，

母后的衣食起居都得小心才是。圆心也不可再留，她虽被杨氏以家人胁迫，

但却实实在在对你起了杀心。留她一命，给她一笔钱，放她走吧。

母后看着我处理这些事情，眼眶湿润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我以前那个整日里乐呵呵没心眼的女儿呢？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那杨氏的兄长还握有兵权，贵妃一党怕是已经坐不住了，

您和皇弟须得时时提防、步步小心才是。若不将这祸端连根拔起，恐余生都得担惊受怕，

不得安生。只是杨氏有她兄长定国公做靠山，要想除之，亦得谨慎。皇后娘娘，

陛下请您过去一趟。父皇身边的陈公公来报，看见我笑了一下，既然公主殿下醒了，

那便一同过去吧。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凑到余川耳边低声问：阿川，

蜜杏酥处理干净了吗？殿下放心，没有人看见。如今我救下了母后，

命运的轨迹就此改变，恐怕之后的诸多事情，都不是仅靠我的预知能够判断的了。

4 拒婚风波陛下，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到了。除了父皇，陆钺也在殿中。昭儿，

你已及笄，可有心仪之人？我心中暗惊，不明父皇心意，并无，昭儿还小，

还想多陪伴父皇母后几年。前些日子匈奴来犯，陆将军戍边有功，朕问他要什么赏赐，

他向朕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你与陆钺青梅竹马，朕看你们也甚是相配。我望向陆钺，

竟把这茬给忘了。前世陆钺回朝后也是此举，不过父皇并未过问我的意思，

直接将陆钺的请求给驳回了。皇后，你如何想？事关儿女婚事，

臣妾希望遵从昭儿自己的意愿。母后何尝不知道父皇心中所想，陆钺是武将，

君王最忌惮的就是一家独大，否则也不会将太子寄养妃子膝下。女儿不愿。

我向陆钺行了一个礼，将军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将来必能觅得良人。

陆钺着急道：殿下乃皓月星辰，臣倾慕已久，臣……我打断他，本宫虽钦佩将军，

却并无爱慕之情。我明白，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比不过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凭此，

便能使陆钺溃不成军。我知你欲救我于这牢笼之心意，可我要保护我的母后，

我要保护我自己，我要真正地反击，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哈哈哈哈，既如此，

陆卿便换一个奖赏吧。臣尚未想好，便先斗胆在陛下这里赊着了。我总觉得，

父皇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精明。笈礼时我那般古怪行径，与贵妃如此争锋相对，

父皇未必看不出来。正如前世，一国之后当场暴毙，仅仅将替罪宫女处置之后便再无下文，

他未必猜不到幕后之人。只不过，诸般皆比不过他的皇权稳固罢了。算算日子，

岭南匪患快来了。我将余川唤了过来，阿川，我需要你帮我去岭南做一件事。一个月后，

岭南的官员纷纷上书陈情，岭南匪患弄得民不聊生。那群土匪烧杀抢掠，丝毫不怕地方官兵，

白日里都几乎无人敢出门，夜间更是早早闭门，人心惶惶。如前世一样，

陆钺奉命前往岭南剿匪。果不其然，陆钺向父皇请旨赐婚一事，让贵妃一党感受到了威胁，

他们跟父皇一样，绝不允许东宫势大。前世他们也是借着岭南匪患一事，设局暗杀陆钺，

随后洄已来犯，又说服父皇送我去和亲。陆钺死里逃生，

回朝后得知我和亲一事更是冒死抗旨，千里追到洄已，可惜我没能撑到他来。托杨氏的福，

我在洄已连第二天都没能熬过去。陆钺这一趟岭南之行，十分凶险。强敌固然可怕，

但内鬼才是真正的夺命刃。饶是知道前世陆钺能够侥幸躲过这一劫，

这一世我依然不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我并不知前世杨氏是如何与那匪寇是如何密谋设局，也不知陆钺是如何遭遇刺杀。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孩儿恳请母后助我。我找到了母后，将计划向她和盘托出。

母后拉着我的手，可我担心你。母后放心，孩儿有自保的能力，

只是放心不下母后独自留在这虎狼穴之中。母后摸摸我的头，

你母后在这后宫之中也是有手段的，否则这后位我坐不住，你放心去吧，护好自己。

许太医是我的人，诊治一事母后可交由他来办。翌日，我将明和公主突发恶疾，

满脸生疮的消息放出去，闭门不见客，由母后在宫中为我周旋。5 岭南剿匪岭南，

福来客栈。阿川，都安排好了吗？殿下放心，都准备妥当了，只是这里流匪不断，

客栈之中也并不安全。那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乔装来到了陆钺的营地。殿下？

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陆钺面露愠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陆钺，

我来助你。我笑嘻嘻道。没个正形。陆钺用手指敲敲我的脑袋，

你以什么身份来助我？将军夫人？可惜某人已经拒绝了我的求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谋士。就这样，我以谋士的身份乔装进了军营。你不打算赶我走？

我趴在案几上查看各地官员呈上来的匪情卷宗。赶了你就会走吗？你既来了，

我护好你便是了。我看着想起了前世陆钺在我死后疯魔般不管不顾的样子，心下动容。

陆钺，我不用你护，护好你自己。好好好，我们公主殿下最是聪明机灵，你怎么了，

突然这么郑重其事？没什么。我越是看到陆钺那张笑脸，就越是想哭。

匪情怎么样了？零散的窝点都已经被我们端了，只不过在这里，还有一处最大的匪窝。

陆钺指向沙盘中的胥目山。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土匪头子基本都聚集在这里，

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我蹙着眉，细细观察地势，胥目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匪寇们一定会在山上设伏，强攻不是办法。嘿哟，我们的公主殿下有两把刷子嘛。

陆钺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我的一记眼刀。我打算先行带一支队伍潜入山中，

待熟悉山中情况后进行突袭。不行！这是最好的办法。陆钺无奈道。

可是这样很危险，若是你的队伍中有奸细，你们会被困在山上，甚至……被杀死。

奸细？我几近哀求道：陆钺，只有这一个办法吗？必须要上山吗？

陆钺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宽慰，匪寇躲在山上不肯现身，

我们只能主动出击，每拖一天就有可能多一个百姓被掳走甚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