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霜雾裹着煤渣沉降,天地间仿佛悬着一口生锈的钟。
仓库铁门铰链的呻吟惊飞寒雀时,大哥肩头的扁担正弯成弦月。
他教我捧箩筐的手势像在供奉圣器——左手托底,右手扶沿,指尖要避开篾条接缝。
"这篾条是王瘸子编的,"他呵着白气说,"接缝里藏着倒刺。
"粮管员老张的算盘珠子炸响,每一声都砸在肋骨上。
大哥踮脚的姿势让我想起村口独脚鹤的雕塑,他的喉结在晨光中上下滚动,像颗卡在秤杆上的铜星。
三十八斤半糙米倾泻而下的瞬间,二哥突然从斜刺里探出手掌——三粒裹着煤灰的星辰坠入他龟裂的掌心。
"作孽!
"老张的烟杆劈空砸落,二哥手背立刻浮起暗红的沟壑。
米粒在青砖地上迸溅成银河,大哥拽箩筐的动作太急,篾条接缝的倒刺扎进我虎口。
血珠渗进糙米缝隙时,我竟觉得那些米在吮吸我的疼痛。
二哥的舌尖卷走脏米的模样,像山猫舔舐带血的雪。
他喉结滚动时,我听见米粒与煤渣在他胃里厮杀的声响。
"是甜的。
"他冲我挤眼,嘴角煤灰混着唾液凝成新月。
老张的算盘此刻突然死寂,仓库梁柱间游荡的风裹着霉味,把我们的罪证吹向墙角蛛网。
二归途的雪地上,大哥肩头的扁担吱呀作响。
箩筐里的米随步伐起伏,在粗麻布上磨出沙沙的私语。
二哥落后三步,正用冻僵的手指编红布条——那是从公社奖旗上拆的边角料。
"系扁担上,"他把布条缠进大哥的箩绳,"夜里赶路,鬼火就追不上。
"我数着大哥胶鞋在雪地留下的窟窿,每个窟窿都盛着半汪灰雾。
二哥突然扯下我的棉帽,往里面塞了团温热的东西——三粒裹着血丝的米,在他掌心焐成了暖黄色。
"含住了,"他压低嗓子,"舌根抵着,口水别咽。
"米粒的糙皮刮着上颚,渗出铁锈味的甜。
远远望见自家土墙时,大哥的扁担突然发出裂帛声。
红布条在风里绷首如刃,箩筐接缝的篾刺正撕开麻布。
米粒从豁口簌簌坠落,在雪地上凿出细小的黑洞,像谁往岁月里投了把蒺藜。
三父亲蹲在灶前吹火筒的模样,像在给将熄的岁月做人工呼吸。
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那影子正用无形的刀解剖褪毛的田鼠——年夜饭唯一的荤腥。
"米呢?
"他没回头。
大哥卸扁担的响动惊醒了梁上的老鼠,陈年灰絮扑簌簌落进陶瓮。
当白粥在瓮中漾起第三十七个涟漪时,二哥突然掏出个油纸包。
那些从雪地里抠回的米粒,在他袖口擦拭下竟泛出珍珠光泽。
"二十八粒,"他摊开掌心,"够煮碗神仙粥。
"父亲劈手打翻纸包,米粒滚进灶灰的刹那,我仿佛看见银河坠入煤井。
守岁时大哥在修补箩筐。
篾条在他指间翻飞如刀,红布条被重新编进麻绳。
"开春运煤,"他舔了舔被篾刺割破的拇指,"这筐要装二百斤。
"我摸着虎口结痂的伤口,忽然明白那些倒刺不是缺陷,是让箩筐咬住肩膀的獠牙。
西正月初三的晒谷场,雪堆下埋着鞭炮的残骸。
二哥教我用苇杆抠哑炮的火药,他的小指缺了半截——去年在煤窑被滚石砸的。
"火药要碾成黑沙,"他舔湿草纸卷成筒,"塞进冰窟窿就是地雷。
"当王会计家的草垛被火星舔燃时,大哥正背着空箩筐从山坳转出。
他扔下扁担扑火的背影,像只被烫伤的灰雀在雪地上翻滚。
我握着的苇杆突然发烫,掌心燎起的水泡里,映出二哥偷偷系在煤筐上的新红布——这次用的是王会计家奖旗的绸料。
火灭后大哥的棉衣冒着青烟,后背焦黑的破洞里露出紫红的冻疮。
老张的烟杆这次没砸向我们,而是指着祠堂方向:"开春运煤,你们三兄弟都去。
"二哥正把最后一粒哑炮火药藏进棉鞋,他抬头时眼里有煤渣在闪:"三十里山路,正好系三条红布。
"五那个冬天最后的星光,是被米粒和煤渣瓜分的。
大哥修补好的箩筐挂在梁上,红布条在穿堂风里练习逃亡的舞步。
二哥每晚都数油纸包里攒下的米,二十八粒变成五十三粒,每粒都裹着不同来源的煤灰。
当我告诉他舌根藏米会烂牙时,他正用篾条削一柄小剑:"牙齿掉了更好,能塞进更多米。
"惊蛰前夜,我被尿憋醒时看见父亲在灶前。
他正从瓮底捞出沉淀的煤渣,混着米汤喂给咳嗽的母猪。
梁上老鼠突然跌进米瓮,溅起的粥面上,大个系在扁担的红布条倒影如血。
而在二十年后某个元宇宙的深夜,这截红布条会化作数据洪流中的锚点——但此刻,它只是轻轻拂过我的梦,为三十里外的煤窑山道系上第一个路标。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