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瓦片上的声响,像千万颗黄豆滚过石磨盘。
农历二月初八子时,母亲躺在土炕上,身下的苇席被羊水浸得发亮。
接生婆王婶举着煤油灯的手首打颤,灯影在黄泥墙上晃成扭曲的鬼魅。
“胎位横着哩!”
她沾着血的手猛地缩回,闪电劈开窗棂的刹那,映出我发紫的小腿卡在产道口。
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祖父石老汉的蓑衣往下淌着水帘,却只在堂屋焦躁地踱步。
“老石头,你要当太爷了!”
王婶隔着蓝布门帘喊。
祖父攥着从土地庙供桌上抓来的桃木符,突然听见我的啼哭混着雷声炸响——那声音竟压过了屋外的暴雨。
“二月二,龙抬头…”祖父的旱烟杆哐当掉在地上。
他掀开襁褓时,煤油灯正巧爆了个灯花,我右肩胛骨上暗红色的胎记,在光影中似游龙摆尾。
---三日后,村西头的老槐树被雷劈出个焦黑的裂口。
我裹在百家被里,被嘈杂的人声惊得不安扭动。
昨夜山洪冲垮了下游三个村子的堤坝,可赵各庄连牲口棚都没淹着。
灶台前熬小米粥的祖母突然打翻了陶罐——篱笆缝外站着个跛脚道士,竹杖上挂的铜铃丁零当啷响。
道士的道袍补丁摞补丁,腰间的黄铜罗盘却锃亮如新。
他盯着我看了半炷香,忽然用竹杖在泥地上划拉。
祖父追出来时,晨光正舔过两行未干的水渍:金鳞本非池中物一朝逢雨便化龙“道长留步!”
祖父的呼喊惊飞了老槐树上的乌鸦。
残枝上飘下半片朱砂符纸,雨水泡胀的星斗图案里,破军星的位置洇着诡异的红。
---满月宴摆了九桌流水席,八仙桌上的炖肉香飘出二里地。
村里老学究眯着眼瞅我的胎记:“《麻衣相法》有载,龙形现于肩井穴,主…”话没说完就被祖父塞了块猪头肉。
男人们围着火盆烤地瓜,女人们传看那枚桃木符——北斗七星的银丝纹路里,竟嵌着粒发蓝光的陨铁。
后半夜的寒风钻进窗缝,我的啼哭惊醒了守夜的祖父。
他趿拉着布鞋从炕上爬起来,怀表链子勾住了襁褓的棉线。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表盖内侧的照片滑落出来: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窑洞前,领口露出的皮肤上,隐约可见暗红斑痕。
“爹,该给娃起大名了。”
父亲揉着眼睛凑过来。
祖父用皴裂的手指摩挲胎记,表链上的铜锈蹭红了我的肩膀:“就叫宇辰。
天有二十八宿,地有二十西山,总归要自己闯出一条道。”
---那年秋收,村里闹了桩蹊跷事。
别家的高粱全叫虫蛀成了空壳,独我家地头的三亩红高粱沉甸甸压弯了秆。
更奇的是被雷劈的老槐树桩,新发的嫩芽一夜蹿得比磨盘高,叶脉里渗着金丝似的纹路。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乡邮递员踩着积雪冲进院:“老石家上报纸嘞!”
省报转载了气象记录,我出生那天的暴雨云图竟呈龙鳞状。
配图里戴眼镜的专家指点着卫星照片,村民们却都盯着插图角落——老槐树断口的年轮,分明组成了个篆书的“辰”字。
---祖父把剪报锁进樟木箱时,怀表突然在供桌上自行弹开。
月光漫过表盖内侧的照片,年轻人军装领口露出的皮肤上,暗红斑痕正与我的胎记重叠。
院墙外传来积雪塌落的轻响,祖父抄起顶门杠冲出去,只见老槐树的金丝嫩枝在月光下投出利爪般的影,树根处的雪窝里,半个解放鞋的脚印正慢慢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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