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春，南阳郡叶县衙署外青石阶上，陆明远攥着算筹的手微微发抖。
三日前他从二十一世纪跌进这具寒门子弟的躯体，此刻正跪坐在草席上参加杂科考试。
"最后一题。
"主簿田昶敲了敲案几，锦袍上的金线在斜阳里晃得人眼晕，"今有粟三斛，舂之得粝米一斛五斗，问粟粝米率几何？
"陆明远盯着面前裂帛上的算题，忽然听到邻席嗤笑。
田氏子弟田荣正将算筹摆得哗啦作响，腰间玉佩随着动作叮当乱响——那是郡守特赐的考场佩饰。
"这般简单也配称杂科？
"田荣故意提高嗓门，"九章算术粟米篇第一章的题，某些人莫不是连粟都未见过？
"陆明远指尖划过粗麻衣袖，父亲陆平不过是个月俸八斛的斗食小吏，家中确实常以麦饭果腹。
他闭目回想前世读过的《九章算术注》，竹制算筹在裂帛上排出两列数字。
"粟率五十，粝米三十。
"清朗声音惊得田荣摔了算筹。
陆明远将最后两枚算筹横压在帛书上，"依题设三斛粟得粝米一斛五斗，正是五十兑三十之率。
"田昶眯起吊梢眼："陆家小子倒是机灵，不过..."他忽然掀开考卷底页，"老夫临时添了道实务题。
今有粮仓失火，烧毁粟千石，仓吏称是雷火所致，该当如何？
"考场突然死寂。
陆明远瞥见田荣袖口露出的檀木算珠——那是田氏商铺特供的货品。
前日他去县仓帮父亲誊录文书，分明看见仓顶新铺的茅草还带着水汽。
"回主簿，当查三事。
"少年声音沉稳得不似十七岁，"一要验仓顶是否有雷击焦痕，二要核验仓底泥土，三要..."他盯着田昶骤然绷紧的手指，"查清前日押送茅草的商队，是否从田氏商铺支取。
""放肆！
"田昶拍案而起，腰间铜印绶带扫落砚台。
墨汁泼在陆明远刚写完的策论上，晕开"吏治清明"西个大字。
暮鼓声中，老书吏颤巍巍贴出榜文。
陆明远三科甲等的朱批下，洇着未干的墨迹。
街角阴影里，田荣狠狠碾碎算珠："且让这寒门犬得意两日，等进了户曹..."陆明远攥着崭新的榆木腰牌走进夕照，牌上"令史"二字烙得掌心发烫。
远处仓廪的焦黑梁柱像柄利剑刺破晚霞，他知道，这场火终究要烧到自己身上。
戌时的梆子声刚过三响，陆明远就被父亲拽进庖厨。
陆平抖开麻布包袱，露出半块青灰色的符砖，砖面"永始元年造"的阴文在油灯下泛着幽光。
"这是从西仓废墟挖出来的？
"陆明远指尖擦过砖缝里的黑灰。
前世参与考古实习时，他曾在汉代粮仓遗址见过这种防潮砖。
陆平紧张地瞥向窗棂："今早督邮查仓，说是雷火烧了七廒，可这砖..."老吏布满茧子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永始是成帝年号，咱们县仓分明是元延二年重建的！
"油灯爆了个灯花。
陆明远想起考场那道实务题，田昶当时指甲缝里沾着同样的黑灰。
他抓起符砖冲出院门，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宿鸟。
子时的西仓废墟飘着焦糊味，巡更的梆子声忽远忽近。
陆明远伏在断墙后，看见两个黑影正在扒拉瓦砾。
穿锦靴的抬脚踹翻同伴："蠢货！
说了要永始三年的砖！
""田管事，火烧得太旺，实在分不清...""闭嘴！
明日辰时县令要来勘察，少一块砖就剁你一根手指！
"陆明远正要后退，忽然踩到半截烧焦的竹简。
咔嚓声惊动了黑影，寒光贴着他耳畔划过，钉在身后的刺槐树上——是把刻着"田"字的铁尺。
"陆令史好兴致啊。
"田管事提着灯笼逼近，火光映出他腰间鎏金算袋，"新官上任就来查夜？
可惜这仓曹的账..."他忽然抬脚碾碎地上的竹简，"天干物燥，最易走水。
"陆明远摸到袖袋里的符砖，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远处传来马蹄声，霍家镖局的旗幡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他故意提高嗓音："田家商铺前日运来的茅草，淋了雨还能烧这么旺，当真稀奇。
""你！
"铁尺再次扬起时，街角忽然响起犬吠。
卯初时分，陆明远抱着残砖蹲在县衙马厩。
喂马的老卒往槽里撒了把黑豆："后生莫碰这事。
田氏在叶县有三十六座水碓，光替郡里舂军粮，每日就能赚二十斛粟。
""老丈可听说过永始三年的符砖？
"马厩突然寂静，老卒的铜勺当啷落地。
枣红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晨雾里传来甲胄碰撞声。
"陆令史好勤勉。
"县令崔琰不知何时立在厩外，绯色官服下露出麂皮靴尖，"听闻你昨夜在西仓..."他忽然弯腰拾起半片竹简，"这太仓令印的封泥，倒像是长安武库之物。
"陆明远心头剧震。
前世史书记载，武帝时太子曾私运武库兵器。
他刚要开口，崔琰却将竹简投入马槽："本官今日要去白河乡核验垦田，令史可愿随行？
"马车驶过田氏庄园时，陆明远掀开车帘。
三十架水碓正在河边起落，夯土墙上却贴着簇新的"五谷丰登"桃符。
他忽然想起符砖上的火燎痕迹——那分明是反复焚烧才会形成的釉化层。
"崔明府。
"陆明远攥紧袖中符砖，"下官冒昧，能否调阅元延二年的仓廪营造册？
"县令闭目养神的眼皮突然一跳，车外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
"差役满脸是汗地拦住马车，"白河乡的界碑被人挪了五里，霍氏坞堡和田家庄园打起来了！
"崔琰猛地睁开眼，陆明远看到他官袍袖口内衬绣着银雀纹——那是弘农杨氏门客的标记。
马车骤然调头时，怀中的符砖硌得肋骨生疼，陆明远忽然想起昨日霍家镖局消失在田庄方向的那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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