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黏在张默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泛黄的污渍,那是三个月前他刚被送进这间病房时就存在的。
污渍的形状像一只扭曲的手,五指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
张默每天都会盯着它看,仿佛这是一种惩罚,一种提醒——提醒他再也无法用自己的手抓住任何东西。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监狱的栏杆。
张默数着那些光条,从左边数到右边,再从右边数到左边。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运动”之一。
他的身体其他部分,从肩膀以下,仿佛不属于他。
医生们用各种专业术语解释他的状况——“T7脊髓完全性损伤”、“下肢永久性瘫痪”、“生活无法自理”。
那些词语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张默盯着那滴水珠,想象自己能用手指接住它。
他集中全部注意力,试图让右手食指动一动,哪怕只是一毫米。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太阳穴突突首跳,但那只手指依然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哥,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苹果派。”
张雨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轻快得有些刻意。
她抱着一袋食物走进来,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张默没有转头,只是继续盯着那杯水。
他能闻到苹果派香甜的气味,但胃里却泛起一阵恶心。
“放那儿吧。”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张雨晴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小心地避开了那杯水。
她今天扎了个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星辰科技”字样的T恤——那是她打工的游戏公司的名字。
张默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藏在手表带下面,但她很快把手放下了。
“医生说今天要给你做新的检查。”
张雨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削苹果。
水果刀在她手中灵活地转动,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螺旋。
“他们说现在的神经再生技术——”“没用的。”
张默打断她,“三个月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好让账单更长些。”
苹果皮断了,掉在地上。
张雨晴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削着,动作更轻了。
“不是所有医生都只看钱,哥。
刘医生上周说的那个实验性治疗——”“实验性治疗?”
张默冷笑一声,“就是那个要二十万押金的?
还是说你有我不知道的存款?”
张雨晴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她放下苹果和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
“我查过了,医保可以覆盖一部分,公司有员工互助基金,我还可以申请——”张默猛地抬起还能活动的上臂,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
水溅在张雨晴的裤子和文件夹上,她惊跳起来。
“够了!”
张默吼道,声音在病房里炸开,“别再假装这一切会变好了!
看看我!”
他用力扯开盖在腿上的毯子,露出那双萎缩的、苍白的腿,像两根干枯的树枝。
“这才是我!
这才是我剩下的全部!”
张雨晴的眼里涌出泪水,但她没有擦。
她蹲下身,一片片捡起湿透的纸页,手指颤抖但动作坚决。
“不,”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不是全部。”
病房门被推开,刘医生带着两个实习生走进来,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刘医生看了眼地上的水渍和散落的纸张,又看了看张默扭曲的表情和张雨晴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张先生,我们需要谈谈最新的检查结果。”
刘医生翻开病历本,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MRI显示损伤部位没有明显的神经再生迹象。
考虑到时间因素和损伤程度,康复的可能性……”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渺茫。”
张默感到一阵眩晕。
尽管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听到医生正式宣布还是像胸口被重击。
他看向妹妹,张雨晴正死死咬着下唇,血珠渗了出来。
“有多渺茫?”
张默听见自己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刘医生推了推眼镜。
“医学上,我们称之为——”“百分比。”
张默打断他,“给我一个数字。”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实习生们不安地交换眼神。
最后刘医生合上病历本,首视张默的眼睛。
“不超过5%。”
张雨晴倒吸一口气,手里的纸张又散落在地上。
张默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终于有人说出了真相。
5%。
不是零,但比零更残忍——因为它给了你一点点希望,然后让你用那点希望折磨自己。
“谢谢你的诚实,医生。”
张默说,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刘医生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带着实习生离开了。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张雨晴扑到床边,抓住张默的手。
“哥,听我说,5%也是机会,我们可以——”张默抽回手。
“够了,雨晴。
回家吧。
你今天不是还要上夜班吗?”
张雨晴摇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来。
“我不去。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我需要一个人待着。”
张默转过头去,再次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
“求你了。”
长久的沉默后,张雨晴慢慢站起来。
她收拾好散落的文件,把苹果派放在张默够得着的地方,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就像小时候他发烧时她做的那样。
“我明天一早就来。”
她说,声音里带着不肯认输的倔强。
门关上后,张默终于让眼泪流下来。
它们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冰凉得像死人的手指。
夜幕降临,病房陷入黑暗,只有监护仪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当护士最后一次查房结束,整个病房区陷入沉睡时,张默开始了他的夜间仪式。
他集中全部注意力,尝试移动右脚的大脚趾。
三个月来,他每晚都这样做,像某种疯狂的祷告。
汗水浸湿了枕头,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但那只脚趾依然一动不动。
“动啊!”
他在心里尖叫,“该死的,动一下啊!”
监护仪上的心跳线剧烈波动。
突然,一阵剧痛从脊椎窜上大脑,像有人在他脊髓里灌了熔岩。
张默无声地尖叫,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在那一瞬间——不到一秒钟——他发誓自己感觉到了右脚趾的一丝颤动。
但痛楚过去后,一切如常。
他的身体依然是一具不会回应的躯壳。
张默转向床头柜,盯着水果刀。
张雨晴忘了把它带走。
刀面反射着月光,像在对他眨眼。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生根:他可以结束这一切。
只需要用尽全力滚到床边,让刀掉下来……也许他能用嘴咬住它,找到合适的角度……他想象张雨晴明天推开门看到的场景。
她会哭吗?
会后悔今天离开吗?
还是会感到一种扭曲的解脱,终于不用再照顾一个废人哥哥?
就在他艰难地向床边挪动时,隔壁床传来一声梦呓。
“……哥……别走……”张默僵住了。
那是张雨晴的声音。
原来她根本没离开,只是搬到隔壁的空病床上睡了。
透过帘子的缝隙,他看到她蜷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外套,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会想办法的……一定能治好你……”她在梦中喃喃自语。
张默的胸口一阵刺痛。
他放弃了靠近水果刀的尝试,转而凝视窗外的月亮。
它又大又白,像一枚止痛药片漂浮在夜空中。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张雨晴打工的游戏公司里,一台标着“实验型号04”的游戏舱正在装箱。
明天,它将被送到这间病房。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林耀正对着镜子练习明天探望时要摆出的同情表情。
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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