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雨丝斜斜穿破庙顶的破瓦,在供桌上积成蜿蜒的水线。
柳屿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膝盖抵着胸口,怀中断剑的剑柄硌得肋骨生疼。
剑鞘早就在三天前的逃亡中遗失,只剩半截锈剑裹着从老槐树上扯下的红布——那是她从村口老槐树的枯枝上硬扯下来的,边缘毛糙,却被她视作珍宝,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
衣襟上还沾着烂菜叶的污渍,那是王猎户的老婆砸的。
当时她蹲在灶台边捡掉在地上的玉米饼,菜叶混着灶灰砸在她头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叫骂:“野种!
偷粮的灾星!”
如今那酸腐味混着雨水,在狭小的供桌下发酵,与她腹中的饥饿感绞成一团。
庙门“吱呀”推开条缝,冷风灌进来,卷着几片枯黄的槐叶。
柳屿浑身绷紧,听见鞋底碾过碎石的“咔嚓”声,下意识把断剑往怀里收了收。
破庙的木门“咯吱”作响,一个身影挤了进来,带着潮湿的血月花香——那是不同于人界的气息,腥甜中带着铁锈味。
“呀,这里有只小刺猬!”
脆生生的声音惊飞梁上寒鸦。
柳屿抬头,看见个扎着猩红丝带的女孩,玄色短打衣襟上沾着几片枫叶,腰间银铃铛随着呼吸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叮”声。
女孩唇角沾着半块芝麻糖,眼睛亮晶晶的,在昏暗的破庙里像浸了月光的琉璃。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我在深渊见过的冰魄石。”
女孩蹲下身,鼻尖几乎碰到柳屿脏污的脸。
后者猛地往后缩,断剑的剑尖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火星:“别过来!”
女孩却笑出声,银铃铛撞在膝盖上:“别怕,我不是来抢你断剑的。”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三颗裹着红砂糖的芝麻糖,“给你,深渊的糖,比人界的甜三倍。”
柳屿盯着糖纸,喉咙滚动。
三天来她只喝了些雨水,此刻鼻尖萦绕的甜香几乎让她落泪。
但村民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魔修会用甜言蜜语哄骗小孩。”
她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叫许菖,从血月深渊来的。”
女孩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左肩上的月牙形红痕,“看,这是我爹抽的,魔修不兴吃人,兴抽不听话的小崽子。”
她指尖划过柳屿掌心的冻疮,“你手背上的伤,是被虎娃的木棍打的吧?
我给你涂药。”
小瓷瓶打开的瞬间,腥甜的血月花香气扑面而来。
许菖的指尖沾着淡红色药膏,轻轻抹在柳屿手背的淤青上,凉丝丝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这是柳屿第一次被人温柔触碰,比村口李婆婆的姜汤更暖,比老槐树的阳光更柔。
“疼吗?”
许菖歪头看着她,银铃铛垂在胸前晃出小圆弧,“我在深渊偷了好多药膏,下次给你带更香的。”
柳屿摇摇头,盯着许菖发间的猩红丝带:“你、你为什么对我好?”
“因为你眼里有光呀!”
许菖突然掏出枚血月纹玉佩,在掌心掂了掂,“像我在深渊见过的血月花,千年才开一次,开的时候整个深渊都是红的,比破庙的雨好看百倍。”
庙外突然传来虎娃的喊骂:“野丫头肯定躲在破庙里!”
杂乱的脚步声碾过落叶,惊得供桌上的积水流进柳屿的布鞋。
许菖猛地抬头,银铃铛“叮叮”急响:“他们来了,跟我跑!”
她拽住柳屿的手,指尖在她腕间系上猩红丝带:“抓紧啦,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许菖拽着柳屿从后窗跳进芦苇荡,雨水顺着苇叶滴在她鼻尖,凉津津的。
七岁的柳屿第一次感受到腾空的轻盈——许菖竟背着她在苇丛间飞跃,银铃铛声混着苇叶的“沙沙”响,像在演奏一首疯狂的曲子。
“抓紧我的脖子!”
许菖的声音混着喘息,“这是魔界的‘踏雾术’,能让芦苇丛变得像棉花糖一样软。”
柳屿趴在她背上,听见她的心跳声“咚咚”撞着自己的额头,发间的猩红丝带扫过她的睫毛,比想象中柔软,像小兽的绒毛。
突然,苇丛深处传来狼嚎。
三只荒原狼从阴影中窜出,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柳屿怀里的断剑。
许菖猛地转身,银铃铛甩出三道血月弧光:“小木头,躲我身后!”
她指尖划过剑柄魔纹,七杀剑“铮”地出鞘,血色剑芒劈开雨幕。
柳屿攥紧断剑,却见许菖的剑尖在最后一刻偏了偏,只划破头狼的皮毛。
“它们只是被魔气污染了。”
许菖低声说,“在深渊,狼会帮魔修看守灵草。”
她突然扯下自己的丝带,系在柳屿腕间:“戴着这个,它们就不敢靠近了。”
追兵的火把在苇荡外亮起,虎娃他爹的猎叉映着红光。
许菖掏出引蝶粉,朝着火把方向撒去,万千彩蝶从苇丛腾起,黄的、白的、带血斑的,全往追兵袖口钻。
“笨蛋村民,追蝴蝶去吧!”
她笑着拽住柳屿的手,朝西北方的石桥狂奔。
桥洞下,许菖从淤泥里挖出个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颗芝麻糖:“早给你备着的,不怕水浸。”
她坐在湿冷的石板上,解开衣襟查看后背——三道浅红的鞭痕,正是方才护着柳屿时被芦苇划破的。
柳屿盯着那些伤痕,突然想起自己后背的淤青,与许菖的伤口位置惊人地相似。
她摸了摸腕间的红丝带,发现丝带上竟织着细小的血月纹,在暗处泛着微光。
“这是用我尾巴上的毛编的。”
许菖眨眼,“毛茸茸的,比铁还结实。”
“尾巴?”
柳屿终于露出笑意,“你真的有尾巴?”
许菖突然转身,尾巴从衣摆里悄悄探出半寸——银白色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嘘,这是秘密。”
她迅速把尾巴藏回衣内,耳尖却红得比丝带还亮,“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深渊看真正的血月花,比破庙的雨好看百倍。”
雨声渐歇,月光从桥洞缝隙漏进来,照见许菖后颈的浅红胎记——形状竟与柳屿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像把小剑。
“千年前,我们是曦卿神女的剑灵。”
许菖突然说,掏出半块血月玉佩,“你的半块,我的半块,合起来能唤星星。”
玉佩相吸的瞬间,柳屿掌心发烫,内侧的“屿”字与许菖的“菖”字发出微光,中间浮现古篆“双生剑主”。
远处传来村民的梆子声,许菖慌忙收起玉佩:“我得走了,记住,血月时摇铃,我就来。”
她转身时,丝带扫过柳屿的手背:“别摘这丝带,它能帮你挡住坏天气。”
话音未落,身影己消失在苇荡深处,只剩银铃铛声,像一串碎钻,散落在秋夜的水面上。
柳屿在桥洞缩到天明,首到听见布鞋踩水的“噗嗒”声。
抬头看见位披着霜雪的道长,腰间青云剑“嗡嗡”轻鸣,剑尖正指着她的方向。
道袍袖口露出半截断剑,剑鞘裂痕与她的锈剑严丝合缝,像被同一把刀劈开的。
“孩子,可曾见过戴银铃铛的女孩?”
道长蹲下身,道纹深刻的眉间映着晨雾。
柳屿猛地摇头,把玉佩塞进怀里——那是她与许菖的秘密,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
道长看着她的样子叹气,脱下道袍裹住她冻僵的身子:“罢了,跟我回剑宗。”
抱起她时,道袍拂过她腕间的红丝带,他瞳孔骤缩——那是魔界圣女的尾毛所织,千年不腐。
九霄剑宗的山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朱红门匾上的“青莲”二字被露水打湿。
演武场上,十几个弟子正在练剑,剑穗在风中“呼呼”作响,却没一人的剑穗像许菖的铃铛般清亮。
柳屿趴在道长肩头,听见弟子们的窃窃私语:“看,掌门抱的就是霜叶村的野丫头!”
“腕间系着红丝带,莫不是被魔修下了咒?”
“嘘,她怀里的断剑,和掌门的诛邪剑裂痕一样……”苏明霄抱着柳屿穿过回廊,路过藏经阁时,阁顶的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与许菖的铃铛声奇妙共振。
厢房里,柳屿盯着案头的姜汤发呆,看见苏明霄袖口露出半块血月玉佩——竟与她的半块如此相似。
“师父,糖……”柳屿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举起许菖给的芝麻糖纸。
苏明霄转身,看见糖纸边缘的血月纹,喉结滚动:“先喝姜汤,糖……以后会有的。”
他转身时,道袍拂过墙上的《剑经》,书页间夹着片猩红枫叶,与许菖发间的丝带同色。
柳屿捧着姜汤,看热气在窗上凝成水雾。
她摸着腕间的红丝带,突然想起许菖说的“血月摇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半玉,仿佛能透过掌心,触到千里之外的银铃铛声。
接下来的三个月,柳屿在剑宗度过。
每日卯时,她抱着木剑站在演武场,剑柄的红丝带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同门弟子总在背后议论:“瞧她的剑穗,竟打魔界的血月结!”
“听说她身上的玉佩会发烫,夜里还喊‘菖姐姐’……”“嘘,掌门都护着她,指不定真是剑灵转世呢!”
唯有苏明霄知道,柳屿后颈的剑形胎记,与他在古籍中见过的“诛邪剑主”印记分毫不差。
而许菖的半块玉佩,此刻正躺在他的剑鞘里,与柳屿的半块遥相呼应。
冬至前夜,血月高悬。
柳屿摸着枕边的半玉,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她掀开窗帘,看见许菖倒挂在檐角,银铃铛“叮叮”晃着,发间的丝带比记忆中更红:“小木头,想我没?
我带了新糖!”
柳屿慌忙打开窗,许菖趁机翻进屋,怀里抱着个油纸包:“看!
我偷了深渊的血晶糖,咬一口能看见星星呢!”
她看见柳屿腕间的红丝带,眼睛一亮:“还戴着呢?
我就说尾巴毛编的结实。”
两人在房顶偷练剑,许菖的七杀剑与柳屿的木剑相碰,溅出细小的血月微光。
“看好了,这是血月三式。”
许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在瓦片上腾挪,“第一式‘月刃斩’,要顺着血月的弧度挥剑——就像这样,手腕再抬三分,对,你的剑尖要追上我的铃铛声。”
柳屿的剑穗缠着许菖的铃铛,每次相碰都让她掌心发烫。
她忽然发现,许菖的剑尖始终避开她三尺内,哪怕是练剑,也像在护着件易碎的珍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忍不住问。
许菖突然停步,银铃铛垂在胸前:“因为你是我的剑穗啊。”
她掏出两半玉佩,合璧时的古篆光芒映着血月,“千年前在神界,我的七杀剑总爱缠着你的赤霞剑,就像现在我的铃铛缠着你的剑柄。
后来我们被贬下凡,我找了你七百年,终于在破庙看见你——抱着断剑缩成小团,却把我的半玉护在怀里。”
晨钟敲响时,许菖不得不离开。
她解下手腕的护腕,塞进柳屿手里:“戴着这个,能挡住人界的测魔术。”
护腕内侧,用魔纹绣着极小的双剑图案,还有行小字:“我的小木头,要一首亮晶晶的。”
柳屿摸着护腕上的针脚,发现许菖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她为了给柳屿织剑穗,熬夜磨破的。
远处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许菖跃下屋顶,声音渐远:“下个月血月夜,带你去看星焰鹿!
它的角能发光,比你的眼睛还亮呢!”
苏明霄站在藏经阁顶,望着观星楼上的两个身影。
他腰间的诛邪剑微微发烫,剑鞘上的裂痕与柳屿的断剑严丝合缝——那是千年前双剑合璧斩苍梧时留下的印记。
大弟子云舒站在身后,低声道:“掌门,那女孩是魔界圣女许菖,她的铃铛声与七年前的剑鸣同频……”“我知道。”
苏明霄望着渐亮的天际,想起三日前在霜叶村看见的场景:柳屿蹲在老槐树下,用树枝画着双剑图案,而许菖躲在树后,偷偷往她兜里塞糖。
仙界的传讯符在袖中发烫,催促他执行天规:“若双生剑主转世,必断其羁绊,免蹈千年前覆辙。”
他摸了摸袖中半块血月玉佩,突然听见藏经阁深处传来剑鸣——那是诛邪剑在呼唤镇魔剑。
“传令下去,”苏明霄转身,道袍拂过《九霄净魂经》,“柳屿的剑穗,以后不必再换。”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有些羁绊,是天道也斩不断的。”
与此同时,血月深渊的血月花谷,许菖跪在血月圣殿前,后背布满新的鞭痕。
魔尊斯翌的声音从殿顶传来:“你竟敢私通人界,还把圣女信物分与她!”
许菖攥着半块玉佩,指尖滴血在花瓣上:“她不是人界的剑,是我千年前的剑穗,是我在破庙遇见的光。”
血月花突然盛放,花瓣上浮现柳屿在剑宗练剑的画面。
许菖笑了,把柳屿给的芝麻糖纸埋进花根:“等这些花开满深渊,小木头就会知道,我的糖,比血月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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