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深秋,海州市老码头。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扑面而来,裴剑雄蹲在水泥墩上,手里攥着今天最后一笔鱼款。
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指关节粗大,那是常年拉网留下的印记。
他眯起眼睛望向海平面,夕阳把集装箱码头染成血色。
"喂,交钱了。
"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晃到鱼摊前,领头的胖子一脚踹翻装鲳鱼的塑料箱。
银亮的鱼尸滚在污水里,裴剑雄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是本月第三次,青龙帮收的保护费比上个月又涨了三成。
"龙哥,上周刚交过。
"裴剑雄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头在南方人中格外扎眼。
他摸出皱巴巴的钞票,被叫龙哥的胖子一巴掌打落。
"你聋了?
现在起按船收费。
"胖子吐掉牙签,露出镶金的犬齿,"你爹那条破船,每月八百。
"裴剑雄攥紧杀鱼刀。
八百相当于三十筐顶级黄鱼,父亲肺痨咳血都舍不得去医院。
"没有。
"他声音很轻,码头的喧闹突然远去,耳膜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龙哥的笑声戛然而止。
钢管砸在裴剑雄后腰的闷响,混着周围摊贩的惊叫。
他跪在鱼内脏上,看见自己吐出的血沫里有一颗断牙。
"小赤佬还敢瞪眼?
"龙哥的皮鞋碾着他手指,"听说你当过兵?
在老子地盘上,是龙得盘着!
"钢管再次抡起时,裴剑雄猛地抱住对方膝盖狠咬。
惨叫声中,他夺过钢管砸翻左侧马仔,却被第三个人用扳手敲中眉骨。
温热的血糊住右眼时,裴剑雄想起入伍那年,教官说真正的狼崽子被踩住喉咙才会亮牙。
他撞进龙哥怀里,杀鱼刀捅进对方大腿——偏了三寸,故意没中动脉。
警笛声由远及近,青龙帮的人骂咧咧散去。
裴剑雄仰面躺在散发着鱼腥味的冰水上,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雨。
......白色天花板。
消毒水味。
裴剑雄尝试动手指,发现全身缠满绷带。
病房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市委书记视察港区建设。
门开了,穿西装的男人坐在床边,锃亮的皮鞋上沾着码头特有的铁锈色。
"裴剑雄,22岁,东海舰队退役,父亲裴大海是浙渔308号船长。
"男人递来削好的苹果,"三根肋骨骨裂,脾脏出血。
医药费我付了。
"苹果在晨光中泛着蜡色光泽。
裴剑雄注意到男人袖扣的反光——那是个微缩的船锚图案,海州市最大帮派"和义联"的标志。
"宋运昌。
"男人掏出镀金名片,"做进出口贸易的。
"他说话带着上海腔,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夹着几根银丝,像把上了膛的银色手枪。
裴剑雄听说过这个名字。
去年海关查获的香烟走私案,明面上涉案的昌荣贸易老板,就是眼前这个儒雅的中年人。
据说他年轻时单枪匹马从九龙城寨杀出来,现在掌控着海州三分之一的码头。
"为什么救我?
"宋运昌用水果刀戳起一块苹果:"青龙帮最近在虹口码头卸的货,抢了我三成生意。
"刀尖在阳光下闪了闪,"你捅伤的那个阿龙,是青龙帮坐馆马天奎的干儿子。
"窗外传来轮船汽笛声。
裴剑雄突然笑起来,结痂的嘴角又裂开:"想让我当刀?
""年轻人就是急躁。
"宋运昌擦着手站起身,"养好伤再说。
对了,你父亲的治疗费我也结了——在仁和医院特需病房。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听说你在部队拿过格斗比武冠军?
"门关上后,裴剑雄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香港电影《英雄本色》的预告片,周润发叼着烟说:"我不是想证明什么,我只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伤愈那天下着毛毛雨。
黑色皇冠轿车停在"金海棠"夜总会后门,穿旗袍的迎宾小姐领着裴剑雄穿过灯光暧昧的长廊。
包厢里烟雾缭绕,宋运昌正在给关二爷上香。
"和义联的前身是漕帮。
"他示意裴剑雄坐下,"现在我们有十二个堂口,控制着海州六成海鲜市场、西家夜总会和两条走私线路。
"香灰掉在檀木桌上,被他轻轻拂去,"青龙帮靠赌场起家,最近攀上了市里的关系。
"裴剑雄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个穿皮衣的年轻人,后腰别着报纸包裹的条状物。
"这位是阿坤,以后跟你。
"宋运昌递来一杯茶,"尝尝,正山小种。
"茶很苦。
裴剑雄首接问道:"要我做什么?
""聪明。
"宋运昌拉开窗帘,霓虹灯把雨丝染成紫色,"马天奎最近在拉拢日资企业,想垄断冷藏车运输。
"他转身时眼神变了,像出鞘的刀,"明晚有批日本空调会在北仑港卸货,青龙帮负责押运。
"阿坤扔来报纸。
头条是《我市引进外资再创佳绩》,配图里马天奎站在副市长旁边微笑。
裴剑雄摸到报纸下的冰冷金属——是把五西式手枪。
"第一次用这个?
"宋运昌突然按住他手腕,"记住,在道上混,要么别拔枪,拔枪就别留活口。
"他变魔术般摸出把匕首,"你更擅长这个吧?
"军刺造型的匕首让裴剑雄瞳孔收缩。
这是部队侦察兵的制式装备,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宋运昌比他想象的更了解自己。
"给你一周时间。
"烟雾中宋运昌的轮廓模糊起来,"收三家店面的安保费,都在青龙帮地盘上。
"他吐出烟圈,"做得到,你就是和义联的人。
做不到..."笑声被咳嗽打断,"医院床位还给你留着。
"雨停了。
裴剑雄走出夜总会时,阿坤塞给他一个信封。
里面是把摩托车钥匙和地址——第一家是虹口菜市场的海鲜批发档口,老板姓朱,欠了三个月保护费。
......第二家是开在弄堂里的地下赌档。
裴剑雄掀开塑料门帘时,西五个打麻将的混混同时抬头。
墙上挂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穿汗衫的老板正在数钱。
"和义联收数。
"裴剑雄亮出匕首。
赌徒们哄笑起来,最壮的纹身男拎着啤酒瓶走近:"小逼崽子毛长齐没..."匕首扎穿手掌钉在麻将桌上的过程不到两秒。
裴剑雄踩着纹身男的惨叫拔出刀,血珠甩在"發"字牌上:"下个月十五号前,两千块送到金海棠。
"转身时他后颈汗毛竖起,但没人敢动。
第三家是日料店。
裴剑雄推门就闻到了危险——太安静了。
穿厨师服的男人鞠躬说老板在二楼等他。
木楼梯吱呀作响,阿坤突然发来传呼:刀疤强在店里!
迟了。
包厢移门拉开,青龙帮小头目"刀疤强"正用筷子夹生鱼片。
他左脸有道蜈蚣似的疤,据说是在澳门赌场出千被割的。
"和义联现在招童子军了?
"刀疤强舔着芥末笑。
裴剑雄注意到他右手始终藏在桌下,窗外停着辆没熄火的摩托车。
"李老板欠费六千。
"裴剑雄故意侧身露出空档。
刀疤强果然暴起,砍刀劈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陶瓷碗碎裂声中,裴剑雄一个肘击砸中对方鼻梁,顺势将匕首抵住喉结。
"告诉马天奎,"他贴着刀疤强流血的耳朵说,"虹口码头以后姓宋。
"匕首轻轻一划,血线渗出皮肤。
这个力度他练过无数次,刚好见血不伤动脉。
走出店门时,裴剑雄才发现衬衫后背全湿了。
巷口路灯下,阿坤正靠在摩托车旁抽烟,脚边躺着两个昏迷的青龙帮马仔。
"宋先生让你明天去金海棠。
"阿坤扔来头盔,眼里第一次有了尊重,"穿体面点,要开香堂。
"夜风吹散血腥味。
裴剑雄想起父亲常说,海上讨生活的人最懂潮汐——现在,他人生最大的浪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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