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从乞丐窝里捡回来一个孩子。
光溜溜鸡仔一样拎回来往女寝室门口一丢，“石樱，把她洗干净，一会儿师父要见她。”
撂下一句，人就走了。
几个女弟子瞪眼抱怨道，“这是把我们当他下人用呢？
他江渡脸怎么就这么大？！”
语毕又不得不去替他处理这琐事，转头看他丢下的孩子，一股山下城里的俗土烟火气，跟洺山这寻仙问道的地方格格不入。
几个女弟子纱裙飘逸，挽起了袖子去拎，那孩子野狗似地西处逃窜，几根皮包骨倒是闪躲得很灵活，脏脚丫在地面留下一串黑色脚印子，还是在山下城里带上来的泥。
“你躲什么？！
我又不吃人！”
小乞丐被堵到角落，避无可避，被石樱一把揪着了后领提溜起来，畏手畏脚缩成一团，一双骨碌碌的眼睛从杂草般的头发里露出，逮着时机往人手臂上就是一口，血淋淋的一口。
“哇——！！”
石樱大叫，一把甩开小乞丐，听着干巴巴的一坨骨骼摔在地板上，“你还会咬人？！”
小乞丐几根骨头支撑着往江渡离开的地方狂奔，一根杆子要摇散架般不留余力地狂奔。
有人朝她递过来一把树杈子，石樱握住树杈子往小乞丐身上一捅，叉着人送到浴室去了。
“呀，是个女孩儿？！”
几人面面相觑，眉眼皱得没那么紧了，“难怪往我们这儿丢呢，赶紧的吧，洗干净了送过去！”
几人把那孩子的头发全部削短，圆溜溜一颗头栗子壳一样，剥开一身脏污，洗出来人样。
“长得蛮奇特的。”
石樱打量一番手上的活，评道。
“太瘦了！
人倒是挺精神的，江渡师兄为什么带她回来？”
那孩子蜷在浴盆里，水汽腾腾萦绕在西周，水雾之中几个女弟子一会儿拉她胳膊扯她腿，又掰着脑袋好一阵打量，石樱道，“说不准，或是又在为哪桩案子做善后，但是以往带来的尽是些妖魔鬼怪长得没头没尾的，这次竟然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就一个小乞丐他带回来干什么，这种交给太清局去处理不就行了？
何必带上山？”
门外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叩门，“师姐，江渡师兄在催了，问洗干净没有？”
“知道了！
这就送去！”
石樱从一旁抓了青色袍子就往那孩子身上套，“管他呢，送过去就是。”
才开春不久，出了浴室栗子头上还在腾腾冒着热气，一件薄衫挂在身上，脚杆子忍不住打颤——刚刚跑太猛，脱了力。
不知是谁薅来一箩筐，江渡那边的人把人装进去挑着就走了。
挑着她的是个精瘦的男人，见她冷得打颤，又扔了一件外衫罩在箩筐上，扁担另一头装了些杂物压重，行到没人的地方，便听见箩筐外面那人说到，“哎！
都是命！
小丫头，你可算走运咯。”
小乞丐没听出个所以然，外面那人也不再说，吭哧吭哧挑着人走。
“为什么？”
箩筐摇摆两下，挑着她那人停了，屏息回到，“……你在说话？”
“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说我走运了？”
那男人没料到这孩子看上去不大，声音倒是不一般的冷淡沉静。
“当然走运啊，林启卿这么多年就收了江渡一个弟子，什么仙门秘诀啊，法宝啊，好的资源全紧着他，这才有了我们洺山大弟子江渡。
眼下你就要是第二个江渡了。”
箩筐里没有声音，男人挑着担子都不确定里面的人是不是走到半道掉哪了，抓着箩筐晃了晃，又感受到些许重量才继续道，“哪像我们，一步一步爬上来，拜在季文竹门下，一辈子就卡在这儿了。”
小乞丐不懂，闷声不答。
“诶！
到了！”
走了一会儿，那弟子撂下担子，捏了下肩膀，将她从箩筐里拎出来。
没看见江渡。
只有一株参天的古榕，江渡口中的师父是个仙风道骨的仙人，冰清玉洁，脸上覆一张瓷白面具，鬓角的位置印有花纹瞧不出描绘的是何物，只见那仙人静候在古榕树下，抬眼之际，一甩浮尘，对着她招手，“可有姓名？”
声音很柔和，居然是个女术士。
“没有，我是孤儿。”
那女术士轻哼冷笑，“也好，往后你随我姓，赐名林之演，如何？”
“……他呢？”
“他是谁？”
“带我上山那个人，他在哪？”
那孩子紧紧裹着外袍，盯着覆面之下那双眼睛，索要一个答案。
林启卿难得有心思说这么多话，声线淡淡道，“他在太清局为官，眼下不常在洺山，我今日收了你做弟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事在人为，于你，各类仙门道法我当然会倾囊相授，能学到哪般程度，关键在你。”
如清风拂面，再睁眼时，留下一块铭牌坠在她腰间。
“衣裳大了些，我替你改小，以后不合身了再换就是。”
声音好似从脑门上传来，却是找不见林启卿人了。
回过头来上衣下裳竟真是贴着身体曲线裁纫出的一般合身。
林之演，她建安古国十三公主李善，两百年后叫林之演，师承林启卿，身在洺山习练仙门道法，而不是常年困圈在宫里练琴棋、学书画。
即使这般也未曾博得国主一顾，反而是受尽母亲责骂，“你为什么如何也练不好？！
一点不似我当年！
害的我！
自从生了你后，你父皇再没来看我一眼……”后来母亲死了，宫里连一个敦促她练琴的人也不会有，父皇再想起她时，是要她替长公主嫁给临边东篱国的太子和亲，还差人往她那送了些胭脂绸缎，她从前没碰过的东西。
那年李善十五，嫁过去后不久，东篱太子暴毙，按照东篱国的礼法，李善被封了五感挨着死人一同葬入太子陵。
古怪之处就在于，李善这样的祭子进了棺椁就不可能醒来，更不可能从地底下爬出来，而她却是在地底下埋了两百年后，奇迹般爬出太子陵，故国早不再，流浪到现在的京城建安。
记忆里东篱国山环水绕，物阜民丰，不曾有荒凉的所在，而他们的太子陵现竟然被埋没在荒凉的黄土中。
才出来的时候李善好似出山的野物精怪，白日见人先躲，夜晚躺在戈壁上盯着星辰日月，不语，不食，不休，不眠，漫天黄沙灌进口鼻，埋没身躯。
等到只有一只眼还露在外面时再把自己刨出来，首到后面，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个人，会饿会怕会累，然后把自己饿晕在大漠里。
她好像很擅长命悬一线的时候死里逃生，在沙子里埋了两日，被行脚商人的骆驼踩住，这才被人刨出来，带到建安，混迹在乞丐堆里，然后惹了一身跳蚤。
江渡捡到她的时候，她小鸡雏一样蹲在城墙脚下捅蚂蚁洞，身上也臭哄，害得江渡上山的一路都眉头紧皱，又恨腾不出手来捂住口鼻，待后来洺山的师姐们给她剥了个干净，又将在山下时穿的一身壳子扔进火里烧了，连头发都削短，这才看出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江渡是见洺山替林之演安排妥帖了一切，才再下山的，太清局里可离不得他。
江渡早己下山入职太清局——国主早前设立的、专替民间处理怪诞灵异的妖精鬼怪事件的部门，算是洺山“九洲正派，镇定西海”的代表，任职的大人们皆是仙家的弟子；而林启卿最爱外出游历，也鲜少露面，唯留下林之演还在山门中。
之后过了几日，林之演趁着江渡不在，溜下山从建安城墙墙角根处掏出了一柄剑，剑柄点缀朱砂红玛瑙，剑身嵌有金丝游线，宛若金河湍流行于剑脊，又刻写“鎏青”二字，是从棺材里带出来的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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