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清角惊雷师延在血腥味中苏醒时，青铜灯树的枝桠正扎进他的肩胛骨。
暴雨未歇，三百六十盏鱼膏灯却尽数熄灭。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指尖触到满地冰凉的青铜碎屑——那些雕着玄鸟纹的灯盏残片，此刻正随着某种韵律微微震颤。
素女蜷缩在五步外的廊柱下，深衣裂口处裸露的肌肤上，血红的"藏"字烙印正在渗出水银似的液体。
"你睡了三个时辰。
"女官的声音像是从陶瓮里传出来的，带着奇异的共鸣，"傀儡们把正殿围成了九宫阵，西偏殿的编钟...自己响了六十西声。
"师延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见素女腕间的灼伤疤痕己蔓延至脖颈，那些金色纹路与焦尾琴的龙筋弦如出一辙。
更骇人的是女官身后那尊饕餮铜像——本该镶嵌绿松石的眼窝里，此刻涌动着暗红的血块，仿佛被剥了皮的活物。
焦尾琴横在碎裂的灯树底座上，十三枚玉轸泛着诡异的暖光。
当惊雷再次劈开夜幕时，师延看清了灯树基座的龟甲裂纹——那些本该静止的纹路，此刻正如蜈蚣腿般缓缓蠕动，拼凑出新的谶语："雷泽动，清角鸣。
""必须赶在子时前奏响《清角》。
"素女突然暴起，染血的指甲掐进师延的手腕，"灯树共鸣是归藏大阵开启的前兆，若等雷泽..."她的警告被破空而来的琴音截断。
师延惊觉自己左手正不受控地抚上焦尾琴，残缺的《云门》祭乐从龙筋弦上淌出。
琴声所过之处，地面青铜碎屑纷纷立起，在空中拼成二十八宿星图。
当角宿星位亮起的刹那，西偏殿的编钟轰然炸响，六十西枚钟片如利箭穿透窗纸。
"砰！
"素女旋身甩出禁步玉璜，十二枚玉片在空中结成八卦阵，堪堪挡住飞射的钟片。
鎏金护甲在剧烈动作中彻底崩碎，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甲骨文——那些文字正随着琴声明灭，如同呼吸的萤火。
"清角音阶！
"师延突然嘶吼出声，右手死死按住震颤的商弦，"《云门》缺的不是徵调，是角音...是清角！
"仿佛回应他的顿悟，天穹降下赤色雷霆。
这道雷光不同往常，竟似丹砂溶于烈酒般殷红，将乐府宫墙照得纤毫毕现。
在血雷映照下，素女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她脖颈后的烙印正在生长，金色纹路爬上面颊，最终在眉心凝成第三只竖瞳。
师延的虎口被琴弦割得血肉模糊。
他强忍着剧痛拨动宫弦，以血为引奏出第一个清角音。
当那个比寻常角音高半阶的颤音响彻大殿时，三百青铜灯树突然发出编磬般的清鸣，枝桠间迸出万千金丝。
"轰！
"东侧宫墙应声炸裂。
不是砖石崩塌，而是整面墙化作齑粉，又在金丝牵引下重组为经络状的赤红纹路。
这些血纹与焦尾琴腹中的金丝图谱完美契合，更骇人的是随着音律推进，血纹中竟浮现出星斗运行的轨迹。
"住手！
"殿门被青铜戈劈开的瞬间，苍老的声音裹着雨气砸进来，"你们在唤醒地脉里的蚩尤血！
"师延的指尖悬在羽弦上方。
闯入者白发上还沾着丹砂粉，怀中抱着的《黄帝内经》竹简正在疯狂翻动——是执掌乐律的仓颉。
但最令师延心惊的是老乐官的眼瞳，那对本该浑浊的眸子此刻泛着金箔似的光泽，倒映出宫墙血纹中游走的蛇形黑影。
"小心身后！
"素女的尖叫变了调。
师延旋身挥琴的刹那，看见那尊饕餮铜像活了。
绿松石碎屑从它眼眶簌簌而落，取而代之的是两团跳动的鬼火。
铜爪拍碎地面青砖时，焦尾琴恰好奏出第二个清角音，声波在空气中凝成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
"铮——"饕餮的铜爪悬停在师延面门三寸处。
宫墙血纹中突然射出七道金线，如捆仙索缠住铜兽西肢。
更奇诡的是仓颉怀中的《内经》竹简，那些原本记录经络穴位的绳索突然崩断，竹片凌空飞起，竟与宫墙血纹一一对应。
"天枢对地煞...这是反写的归藏卦象！
"仓颉的白须被劲风掀起，露出下颌处蚩尤部族特有的靛蓝刺青，"快用蕤宾调压制清角，否则..."老乐官的后半句被雷声淹没。
第三道赤雷劈中乐府屋脊时，所有青铜器皿同时共鸣。
师延感觉耳膜要被震碎了，指尖流淌出的《清角》却愈发激越。
在某个音阶拔高的瞬间，他看见仓颉脸上的刺青活了——那些靛蓝色线条挣脱皮肤，在空中组成刑天舞干戚的图腾。
"小心地脉！
"素女突然扑向师延。
地面裂开的速度比声音更快。
师延抱着焦尾琴坠向深渊时，瞥见裂缝中涌动的不是岩浆，而是粘稠如膏的血浆。
那些血浪里沉浮着无数青铜面具，每张面具的眼窝中都跳动着绿火。
"抓住！
"仓颉的吼声从上方传来。
老乐官竟徒手扯断两缕白发，发丝遇风即长，化作银索缠住师延的腰身。
下坠之势稍缓的瞬间，师延看清了血河深处的景象——九尊蚩尤铜像正在血浪中缓缓转身，铜绿斑驳的面甲下，隐约有活物在蠕动。
"奏变徵！
"素女的声音忽远忽近，"以《云门》第六转..."师延的指尖己分不清琴弦。
龙筋弦割开指腹，鲜血染红的音律在血河上激起千层浪。
当变徵调混入清角音的刹那，九尊蚩尤铜像突然齐声咆哮，铜甲缝隙中钻出无数藤蔓似的红丝，朝着焦尾琴疯长。
"接着！
"仓颉将《内经》竹简抛向深渊。
竹片在坠落过程中自行重组，竟拼成一面刻满星图的青铜镜。
镜面映出血河倒影的瞬间，师延浑身剧震——那镜中显现的哪是什么血河，分明是具横亘千里的凤凰骸骨，而九尊蚩尤像正钉在凤骨的九处要穴。
"锵！
"焦尾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凤唳。
师延七窍渗血，却死死按住震颤欲飞的琴身。
在某个灵光乍现的瞬息，他突然翻转琴面，以琴背岳山处的云雷纹叩击血浪。
"咚——"沉闷的撞击声竟与轩辕台夔鼓共鸣。
血河深处传来痛苦的嘶吼，九尊蚩尤像同时仰头，面甲被无形的力量掀飞。
师延在惊鸿一瞥间看见，铜甲包裹的并非骷髅，而是九个正在融化的活人——他们的血肉与青铜交融，心脏处插着焦黑的凤羽。
"归藏易...这是神农氏的涅槃阵..."仓颉的银发正在变黑，"快用清角音震碎凤羽！
"师延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凭着残存的气力扫过七弦，清角音化作七柄赤金长剑刺向凤羽。
就在剑尖触及羽杆的刹那，整个血河空间剧烈震颤，那些藤蔓状的红丝突然调转方向，疯狂涌向《内经》竹简拼成的青铜镜。
"不！
"素女凄厉的呼喊撕开裂隙。
镜面轰然炸裂，万千碎片中飞出一只青铜酒樽。
师延认得这器物——正是三日前黄帝赐宴时用过的轩辕樽。
酒樽倒扣在血河之上，樽内玄酒倾泻而出，竟将沸腾的血浪浇成青石地砖。
失重感骤然消失。
师延重重摔在乐府正殿，怀中的焦尾琴仍在嗡鸣。
他艰难地抬头望去，哪里有什么深渊血河，只有仓颉跪在龟裂纹路上呕出黑血，而素女正用玉簪刺入自己眉心竖瞳。
"子时过了。
"女官的声音带着死气，指尖捏着半片带血的竹简，"蚩尤铜像..."她的低语被庭院传来的碎裂声打断。
师延踉跄着扑到窗边，看见暴雨中的蚩尤铜像正在剥落。
不是寻常铜绿，而是整块整块青铜甲片脱落，露出底下新鲜的血肉。
那些粉红色的肌理在雨中蠕动，胸口处赫然插着半根焦黑凤羽。
仓颉突然狂笑起来，黑血顺着皱纹横流："好一个归藏引...好一个神农氏...原来陛下早就..."老乐官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瞳孔彻底化作金色，皮肤下凸起无数游蛇般的青筋。
"小心！
"素女将师延扑倒在地。
老乐官的躯体在他们头顶爆开，血肉尚未落地便化作飞灰。
唯剩那对金色眼珠悬浮空中，瞳孔里映出轩辕台方向升起的狼烟——那是诸侯勤王的信号。
师延的耳鸣持续了半盏茶时间。
当他能重新听见雨声时，素女正用染血的裙裾擦拭焦尾琴。
鎏金护甲尽碎的手掌按在琴额处，凤形金徽正将她的血吸入琴身。
"清角音改写了地脉。
"女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现在每尊蚩尤像都是活祭品，只等十日并出..."她突然噤声。
师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地上扭曲爬行。
那黑影的头部生出双角，后背隆起十二根骨刺，右手还握着一柄由琴弦凝成的虚幻长戈。
惊雷再起时，师延看清了雷光中的真相——那不是他的影子，而是宫墙血纹投射出的上古战魂。
魂影手中的弦月长戈，正首指西方天际。
在那里，漆黑的雨云背后，隐约浮动着第二颗太阳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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