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浸染白墙。
沈七在陈氏糖铺后院醒了。
雕花木窗外悬着半枚铜钱大小的月,青灰瓦檐滴落的雨水在石阶上凿出浅浅的凹痕。
他支起身子,锦被滑落时带起一阵甜腻的桂花。
是陈零执意塞进熏炉的糖霜。
说是能安神。
"醒了?
"老掌柜端着药碗掀帘而入,桐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零丫头守了你三天,方才被她爹揪了回去学账本。
"粗陶碗里褐色的汤药泛着细碎银光,沈七认出是掺了珍珠粉的安魂汤。
他接过药碗时指尖微颤,滚烫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神族的肌肤本该水火不侵,如今却连凡人的温度都觉得灼人。
汤药入口的瞬间,苦味刺得喉头紧缩。
沈七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千年来,第一次尝到真正的苦。
"您家祖上可有人修道?
"老掌柜忽然发问。
昏黄灯光下,老人浑浊的眼珠泛着奇异的青芒。
沈七搁下空碗,浅茶色的瞳孔映出窗外渐圆的月:"掌柜何出此言?
""寻常人可不会招惹那些东西。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窗棂上的抓痕,那是三日前腐尸留下的印记,"更不会用血画符时,让青石板缝开出佛甲草。
"老掌柜继续说道。
沈七垂眸轻笑,腰间玉佩突然发出微弱的嗡鸣。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那枚裂纹横生的白玉,感受到掌心传来细微的震颤。
像是被囚禁的萤火在撞击玉璧。
------子夜时分,沈七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数星子。
陈零硬给他披的狐裘太重,压得肩伤隐隐作痛。
当月光漫过东墙的忍冬藤时,玉佩突然滚烫如炭。
解下玉坠置于掌心,裂纹中竟渗出淡金色的光雾。
那些光屑如活物般朝着月轮的方向流动。
"原来如此。
"他伸手接住一缕月光,银辉在指间凝成实质的丝绦。
玉佩像是久旱逢霖的枯枝,贪婪地吮吸着月华,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沈七蜷缩起身子,寒气顺着经脉游走,连呼出的白雾都凝成细小的冰晶。
神骨在苏醒。
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看着玉佩吸饱月华后浮空而起,在额前投下菱形的光斑。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父亲在月下擦拭承影剑的背影,神界永不熄灭的琉璃灯,还有大战前夜父亲鬓角沾着的桃花瓣..."沈先生!
"少女的惊呼打破月夜的寂静。
陈零提着灯笼撞开了门,杏红裙裾扫落一地的夜露,"沈先生,祠堂的往生灯...祠堂的往生灯变颜色了!
"沈七拢住玉佩的刹那,却瞥见陈零腕间,有一抹浮动的黑气。
那魔纹如同活着的蜈蚣,正顺着血脉往心口攀爬。
他想起三日前腐尸胸口的黑雾,忽然明白这姑娘为何执着拜师。
陈家祖宅下,怕是压着不得了的东西啊。
祠堂烛火将陈零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沈七仰头望着梁柱间悬挂的九百九十九盏往生灯,原本应该澄明的火光,此刻却泛着诡异的幽蓝。
最中央那盏鎏金灯盏中,灯油竟凝结成狰狞的人脸。
"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陈零小幅度的扯开领口,锁骨下方蜿蜒的魔纹,如同毒藤似的,"每夜子时,这些灯就会传出哭声。
"她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地即燃,在青砖上烧出焦黑的莲花纹。
沈七并指点在她眉心,玉佩映出的月光如银针般的刺入魔纹。
陈零痛得仰起脖颈,喉间发出的竟不是少女的清音,而是苍老的嘶吼:"滚出陈家宅!
""聒噪。
"沈七翻掌压住她天灵盖,月光在掌心凝成桃花形状。
魔气尖叫着从陈零的七窍涌出,在触及桃花的刹那灰飞烟灭。
少女的身子骨软倒在他怀中。
往生灯齐齐爆出青光,九百九十九个扭曲的影子扑向中央灯盏。
沈七挥袖卷起供桌上的朱砂,就着残余的月光凌空画符。
血色的咒文穿透鬼影,在梁柱间织成密网。
当最后一道符咒落下时,他听见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声响。
"令尊是否提过,宅基下镇着东西?
"沈七将虚弱的陈零扶到蒲团上,指尖抚过她腕间淡去的魔纹。
那些焦黑的莲花痕,此刻正化作灰烬,露出掩藏在底下的朱砂,朱砂上写的是镇魂符。
少女极速的大口喘息着,她颤抖的伸手,扯开祠堂里的一处暗格,捧出一卷泛黄的族谱。
烛火摇曳间,沈七看清扉页上的篆字。
陈氏镇魔录。
当他触及书页时,玉佩突然发出清越的龙吟,月光在纸页上投出奇异的影子。
那根本不是族谱,而是用神族文字书写的封印卷轴。
------西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沈七终于理清了脉络。
三百年前陈家先祖竟是神界叛逃的司刑官,私自带走了镇压在诛仙台下的魔龙逆鳞。
为躲避追捕,他将逆鳞封入嫡系血脉,世代以女子精血滋养。
"所以我是祭品?
"陈零震惊的摩挲着腕间残余的灼痕,"每月十五,这里..."她顿了顿,指着心口,"就像有火在烧一样。
"沈七望向窗外渐斜的月,玉佩吸收的月华正在经脉中流转。
他忽然解开发带,任墨发垂落腰间。
"陈姑娘可愿学真正的镇魂术?
"少女怔怔望着他耳后那枚墨色桃花,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芒。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她看见沈七指尖跃动的月华凝成丝线,将自己腕间的灼痕绣成了桃花枝。
"拜师礼。
"沈七将玉佩按在她掌心,残余的月华顺着血脉游走,"把西厢房的杏花酿都换成蜜饯,便教你第一课。
"陈零感受着体内流转的暖意,忽然发现沈七的长青衫后背渗出血迹。
那些淡金色的血渍晕染开来,竟像极了月下绽放的优昙花。
她想起老人说的故事,神族之血可活死人肉白骨,却要以寿数为代价。
晨雾漫进祠堂时,往生灯重新泛起温暖的光。
沈七倚着供桌沉沉睡去,月光在他周身织就的茧正在消散。
陈零轻轻将狐裘盖在他身上,但触到的体温,却比祠堂的青铜香炉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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