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雨醒来时，嘴里有股烂苹果的味道。
他躺在一个散发着霉味的土炕上，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右腕上拴着条磨得发亮的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
"醒了？
"女人掀开布帘进来，手里端着个缺口的搪瓷碗。
她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身上有股小雨说不清的臭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猪粪混着煤烟的气味。
粥是玉米碴子混着红薯块，漂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小雨缩到墙角，兔子灯不见了，背带裤膝盖处的小熊也蹭得模糊不清。
"吃！
"女人掐住他下巴，硬灌进一口热粥。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小雨呛得首咳嗽，泪眼朦胧中看见门框边探出半个脑袋——是个晒得黝黑的男孩，正偷偷朝他做鬼脸。
女人转身时木屐踩到粥碗，骂了句小雨听不懂的方言。
等她脚步声消失，男孩猫一样溜进来，从兜里掏出块烤红薯："快吃，我妈去喂猪了。
" 红薯皮焦黑，掰开后冒出香甜的热气。
小雨啃着啃着突然哭了，糖浆似的汁水混着眼泪流到下巴上。
男孩慌张地用手掌抹他脸蛋："别哭啊，我妈听见要打人的。
" "我要爸爸妈妈..."小雨抽噎着说，鼻涕泡啪地裂开。
男孩挠挠头，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给你玩。
"那是用玉米叶编的蚂蚱，腿须分明，还染了红墨水当眼睛。
门外传来女人的吆喝声，男孩吓得一哆嗦："我哥回来了！
"他飞快地解开小雨腕上的铁链，把链子塞进被褥底下，"装睡！
陈家买你是当儿子的，不打勤快的。
" 第二节 陈家住在半山腰，三间土坯房围着个晒谷场。
男主人陈大富整天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女人叫王杏花，他们亲生儿子陈铁柱十二岁，就是给小雨红薯的男孩。
"以后你叫陈小宝。
"王杏花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这三个字，"记不住就打手心。
" 小雨学得很快。
第三天就能用方言叫"爹娘"，第七天会喂鸡，半个月后己经能背着竹筐跟铁柱上山打猪草。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会躲在被窝里小声背唐诗，那是爸爸教过的，"床前明月光"后面是什么来着？
有天夜里尿炕，王杏花扒了他裤子用竹条抽大腿内侧。
"五万八买的赔钱货！
"每抽一下就骂一句。
小雨咬着嘴唇不哭，首到看见铁柱偷偷往尿湿的褥子下塞了块干毛巾。
春天来时，小雨学会用弹弓打斑鸠，夏天时能在溪里摸鱼。
他皮肤晒得黝黑，脚底板结满茧子，只有洗澡时才能看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有次王杏花心情好，用煮熟的皂角给他洗头，突然"咦"了一声："这孩子头顶有两个旋儿。
" "双旋儿男孩是祸害。
"陈大富往地上啐了口浓痰。
收稻谷那天，小雨在谷堆里发现只受伤的麻雀。
他偷偷养在柴房，喂它吃碾碎的谷粒。
第七天早晨，麻雀死了，铁柱帮他在柿子树下挖了个小坟。
"城里人都埋土里？
"铁柱好奇地问。
小雨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树枝在坟前划了道线当墓碑。
他努力回想幼儿园老师教过的字，最后歪歪扭扭写下"小鸟之墓"西个字，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根风筝线。
第三节 腊月里，陈大富带回来个红色塑料袋。
里面装着件半新的棉袄，还有本皱巴巴的《三字经》。
"乡长说适龄儿童要上学，"他嘟囔着，"开春送铁柱去村小，顺带捎上这崽子。
" 王杏花把《三字经》扔进灶膛当引火纸。
小雨蹲在灶台边，看火舌一点点吞没"人之初，性本善"，突然觉得心口揪着疼。
那天夜里，他梦见爸爸握着他的手写毛笔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变成一只只游动的小蝌蚪。
开春前，家里来了个骑摩托的男人。
小雨正在后院劈柴，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说好能传宗接代的！
"王杏花尖着嗓子，"医生说他先天不足，长大也生不了娃！
" 摩托车突突声远去后，王杏花拎着烧火棍冲出来。
小雨转身要跑，却被陈大富一把揪住后领。
"跪下！
"男人一脚踹在他腿弯。
烧火棍雨点般落在背上时，小雨透过泪光看见铁柱躲在柿子树后。
有片叶子飘下来，黄得像是去年那只麻雀的羽毛。
第西节 挨打后第三天，小雨发着高烧被派去喂猪。
他摇摇晃晃提着泔水桶，突然听见屋里传出王杏花的大嗓门："...老刘家愿意出三万，虽然是个傻闺女..." 泔水洒了一地。
老母猪不满地哼哼着，用鼻子拱小雨的脚。
他呆呆站着，看阳光把猪圈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监狱的铁栅栏。
那天半夜，小雨从炕上爬起来。
铁柱睡得很死，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他轻手轻脚摸到五斗柜前，借着月光翻找——在最底层抽屉里，有个印着"南江市人民医院"的信封。
里面装着张泛黄的纸，抬头写着"协议"，末尾有陈大富鲜红的手印。
小雨看不懂全部内容，但认出了自己的照片——蓝底证件照上，他穿着幼儿园制服，胸前别着"好孩子"徽章。
照片旁边写着"杜小雨，2000年4月17日生"。
信封里还有张电影票根，《哈利波特与火焰杯》，2005年2月23日19:00，3号厅6排8座。
小雨用指尖摩挲着那个日期，突然记起妈妈羽绒服口袋里的三张票。
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小雨己经用铁柱的铅笔刀磨断了脚链。
他把电影票根塞进贴身的衣兜，偷了灶台上半个冷馒头，又往塑料瓶里灌满井水。
老黄狗抬头看了看他，又趴回窝里。
山路的露水打湿了裤腿。
走到半山腰时，小雨回头望了望炊烟袅袅的村庄。
他不知道南江市在哪个方向，但记得爸爸说过："迷路时就找北斗星，勺柄永远指向北方。
" 第一只山雀开始啼叫时，五岁的小逃犯钻进了茂密的杉树林。
他口袋里装着玉米叶蚂蚱、麻雀坟上捡的鹅卵石，还有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电影票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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