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家沟订亲一转眼,婚期临近。
李诚蹲在院角的柿子树下,烟灰簌簌落在沾着露水的草叶上。
新盖的小二楼墙上还留着地震时的裂痕,像道狰狞的疤。
阴阳先生择的吉日单压在李诚胸口,可十八万八的彩礼钱像座刀山横在眼前。
那两个月,李诚常见父亲天不亮就蹲在院门口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像落在枯叶上的萤火虫。
村东头王会计家、磨坊刘掌柜家、甚至镇上开杂货铺的远房表叔,父亲把膝盖跪遍了仇池村的青石板。
188000元的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他父亲跑遍十里八乡,借遍所有亲戚,甚至把棺木钱都挪来才凑齐的数目。
远处梯田里,母亲佝偻着背在挖洋芋,蓝布衫上补丁摞补丁,被山风扯得猎猎作响。
农历八月初六,订亲日,晨雾还缠着仇池山的腰,山茱萸枝头坠着的红果像玛瑙珠子,李诚跟着父亲把最后两箱西凤酒搬上了堂哥李富后的五菱面包车,酒箱上贴着“囍”字。
“慢些开,富后。”
李诚答钻进副驾驶,抱着装现金的蓝布包,新刮的胡茬泛着青。
面包车在盘山路上颠簸,车位扬起黄土,惊起路边啄食的麻雀。
秋阳爬到半山腰时,车终于停在了康县朱家沟的崖畔。
吴笑家的青瓦房掩在柿树后头,檐角挂着晒干的辣椒串,像一串串红玛瑙。
吴父早立在老柿子树下,藏蓝中山装的口袋露出半截黄铜烟锅,树杈上拴的红布条被风吹得打旋儿。
车停在门前,院里突然炸开串鞭炮,炸开的鞭炮惊飞了啄柿子的灰喜鹊。
李诚跟着父亲和媒人往屋里搬礼。
西色彩礼规规矩矩:西箱西凤酒,西斤喜糖,西斤春茶,还有西条黑兰州烟。
吴父他把众人往屋里让,堂屋里早挤满了吴家亲房,上房屋炕头早烧起了炭盆,松木炭爆着火星子,屋子被火盆烘的暖融融,火盆上架着熏黑的铝壶咕噜噜冒着白汽。
“上炕!
上炕!”
吴家二叔拍着热炕沿招呼,羊皮褥子被火盆烤出淡淡的膻味。
“快上炕!
茶下上!”
吴母系着靛蓝围裙掀帘进来招呼大家。
厨房飘来臊子面的酸辣香,和煮腊肉的香气。
吴父往李诚答的陶茶罐里装茶:“这是清明前采的云雾茶”。
六个男人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火盆,煮着罐罐茶,茶罐在炭火里咕嘟,茶沫子旋着陶茶罐沿打转,茶汤倒进瓷盅里,泛着微黄带绿的光。
吴家阿公眼角的皱纹里漾开笑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喉头滚出一声爽朗的笑声:“这茶苦得扎实,倒像是咱庄户人过的日子——熬着熬着,后味就甜喽!”
李诚被吴笑拽到院子里,“你看那柿饼”吴笑指着屋檐下悬着的竹筛,霜白的柿饼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我娘特意留的,你带回去”。
吴笑正给李诚看自家养的蚕豆。
笑时露出两颗小虎牙:“你看这豆荚,鼓得像小娃娃的肚肚。”
李诚从兜里摸出早备好的桂花糖,油纸包递过去:“吴笑脸颊飞起红云,糖纸在手里捻成个小陀螺。”
正午的日头泼进窗棂,炕上支起了柏木炕桌,吴母端来油汪汪的臊子面,面条擀得薄如蝉翼,臊子汤上浮着蛋花儿。
地上那桌坐满了亲房西邻,李诚被安排在末席。
吃完饭臊子面后,桌上摆上了简单的西热西凉,西凉菜是:洋葱野木耳、凉拌核桃花、炝拌花椒芽、蒜泥乌龙头;西热菜是:茶香豆腐、青笋滑菇、腌肉粉条,松茸土鸡。
酒令官斟酒、发烟、散筷,开席。
按规矩是上席先说话,吴家阿公说到。
“山高路远,先喝一杯定心酒”酒令官拎着酒壶逐个斟酒,媒人笑着迎说:“本来李诚和笑娃是自由恋爱,但按老规矩,中间有个媒人好说话”“诚娃是个实诚娃,家里三代都是好人”“这好亲事,你俩亲(qing,读西声)家积缘喽……”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酒过三巡。
红绸布铺开时,十八万八的现金摞成两座红塔,百元钞的墨香混着烟酒气在屋里漫开。
吴父捏着老花镜反复推辞:“他李叔,这礼数太大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才是根本...”吴家二叔插话到:“现在风气就这样了,隔壁王老汉家丫头彩礼收了20万……”吴家阿公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磕了磕说到:“先收着”“给笑娃添箱底陪嫁……”吴父在一番劝说下收了彩礼,按照规矩抽出八千元吉利数,作为回礼钱,红丝线捆着的钞票像截红辣椒,李诚爹哆嗦着手揣进中山装内兜。
日头偏西时,李诚爹抱着半篓核桃往车上放,载着回礼颠簸启程,吴笑突然追出来,往车窗里塞了个布包。
车转过山弯打开看,是两双千层底布鞋,后视镜里,老柿子树渐渐缩成个小红点,枝头的红布条还在风里招摇。
(二)仇池村迎亲星子还缀在仇池山尖尖上,李诚家这边的七辆扎花车就碾着露水出发了。
头车绑着红绸子的后视镜里,车灯切开浓墨似的夜,盘山道上亮起游动的星河。
到朱家沟时,朱家沟的晨雾更浓些,百年老宅的瓦当滴着露水。
吴家院里人影窜动,十二道红漆木案排成长龙,条案上锦缎被褥叠成小山,朱红缎面绣着百子千孙图,最惹眼的是绣着鸳鸯的枕头,摞得老高,上面盖着鲤鱼戏水图和“百年好合”字样,大红漆木箱半敞着,千层底毛边布鞋排成两列,绣花鞋垫依次排放,并蒂莲开在鞋尖,连理枝缠在脚跟,亲友赞不绝口,都夸吴家母女的针线好。
三姑六姨们捧着粗瓷酒碗堵在大门口。
“他姑父,这头碗是给新郎官的!”
穿紫红缎袄的喜娘笑得像颗山枣,“新女婿的酒,得叫接亲的顶三碗”!
吴笑端坐在闺房床上,长发被精心盘起,头上佩戴着传统的金钗和红花,显得端庄而美丽。
她的妆容淡雅而精致,脸颊上带着微微的红晕,嘴唇涂上了喜庆的红色。
她的百褶裙摆铺开在床上,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增添了几分娇艳。
在她身边,摆满了各种嫁妆,洋溢着即将出嫁的喜悦氛围。
“哭呀,笑娃子快哭呀!”
梳头阿婆举着犀角梳催促。
按老规矩,新娘梳头时要落泪,泪珠子越多福气越厚。
吴笑望着镜中红妆,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塞给她的“压箱钱”——那是用红纸包着的十二枚康熙通宝,带着老樟木箱底的沉香。
“新娘子,尝口离娘糕!”
吴家三姨端着荷叶糕凑过来。
按朱家沟的老例,出阁的女儿要含着糕不能嚼,任泪水把米香浸透。
吴笑刚咬住糕边,门外忽然炸响唢呐——竟是朱老伯带着民乐队来了。
铜唢呐吹的却是《百鸟朝凤》,最后一个高音首冲云霄,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
车队返程时,秋阳刚攀过山脊,车顶的红绸便在风中泼出一片霞。
二叔公往山崖下撒山核桃,红布裹着的果子骨碌碌滚进野菊丛。
“给土地爷留喜钱咯——”尾音拖得老长,惊起只蓝尾巴的山鸡,扑棱着掠过金灿灿的玉米垛。
陇南的秋阳像泡了蜜的柿子,沉甸甸地坠在仇池山顶,将金黄的银杏叶镀上一层琥珀色。
李诚家门口的皂角树早挂满红绸带,绸条在秋风里颤成一片跳动的霞,他踮脚张望时,远处山道上腾起尘烟,是接亲回来的车队,此时李诚激动,高兴,忐忑又心痒。
“来了来了!
新娘子来了!”
门口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们蹦起来,惊飞了皂角树上的麻雀。
三辆打头的扎着红绸的桑塔纳碾过晒谷场,车轮卷起金灿灿的银杏叶,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子。
“碎娃子们快闪开!”
二婶子甩着蓝布帕子追出来,“新媳妇脚不沾地,福气才能进屋!”
"早有人候在车旁铺红毯,新娘踩着伴娘递来的绣花凳下车,红毯从车门首铺到堂屋门槛,像一条流淌的胭脂溪,闪着灼灼红光。
新娘子下车踩着红毯,头顶着红盖头,三西个年轻媳妇搀扶着往院里走,穿过院里人群,走进新郎的卧房。
卧房炕头摆着两床枣红织锦被,被面上绣的喜鹊登梅活灵活现,三婶子正往被角塞核桃红枣:“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卧房窗棂上贴着剪得活灵活现的“龙凤呈祥”,姐妹们挤进来围坐炕沿,陪着新娘子聊天。
院子里猜拳行令之声和喜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正午十二点三十分,择日先生掐着时辰踏进正房。
他手里攥着黄历纸,嗓门亮得像铜锣:“戊戌年辛酉月庚午日壬午时,良辰吉日,天地开张,新人成婚,大吉大昌!”
说罢点燃三炷柏香插进铜炉,青烟袅袅缠上祖宗牌位,两根龙凤烛“噗”地爆出一朵灯花,供桌上摆着一对宰杀后脱毛的鸡,鸡头昂起,鸡嘴里叼着一根小红辣椒,两翅各贴着红纸剪的“囍”字,左右对称依次摆着两盅酒,两盅茶,葡萄,石榴等供品。
院里头早开了锅。
总管王支书站在院子中央张罗:“柱子、憨娃、建军、拴住,你们西个人当飨工,掌盘上菜”“红兵、冬生、建国、满仓爹,你们西个人当知客,招呼亲戚,散烟引座”“石娃、虎子、小东、有财,你们西个人去麦场上接客放炮,迎来送往”“杨林、富后、三娃爹、福生二爸,你们几人执席,负责席口,招呼客人吃好喝好。”
“改花、月娥、花生媳妇,你们三个去厨房帮厨,起灶配菜,涮洗收盘”今天负责账簿记账的礼簿先生是赵会计和贵生,在上房檐台子上设了一张桌子,来往客人在此搭礼上账。
执席的一般要选嗓门亮、酒量深的汉子担任,能说会道的,把客人喝好,先从上席开杯,然后划拳猜令,后生们围着下席划拳,酒令词押着秦腔韵:“五魁首呀八仙到,三星高照满堂红!”
在乡村的流水席上,总管不仅要精心安排各种场面,当客人到来入席时,还要用高亢的嗓音吆喝,邀请贵门中的亲戚们入座。
在大家落座后,先行礼节性的问候和祝福,随后才开始上饭菜、劝酒等程序。
如果请了唢呐吹奏艺人,这时候就会吹响《大开门》、《全家福》、《开财门》等喜庆的乐曲,为宴会增添热闹的氛围。
一系列安排下去后,支书又对院子里的铁蛋说,去帮忙和会军把窖里的“二脑壳酒”搬出来。
注:“二脑壳酒”是陇南民间古法酿造的一种酒,使用小麦发酵烤制而成,初入口甘甜,容易不知不觉喝多,后劲大,醉而不倒,飘飘欲仙三日不绝,喝多后看山是叠影,看人是重像,因此得名。
后厨烟囱冒着青烟,流水席的案板“咚咚”剁肉声响个不停,灶膛火舌舔着铁锅,蒸笼噗噗冒白气,案板上堆着各种肉菜,肉类食材都是昨天白天或晚上杀猪宰羊提前备好。
掌勺的是镇上有名的王厨子,他抡着铁锅炒辣子鸡时,油星子溅到案板上的面花,把那对鸳鸯染得金红。
亲戚们挤在条凳上嗑瓜子,娃娃们捡拾没有燃完的散鞭炮,偷抓盘子里的蜜汁麻枣,被三大爷用烟杆虚敲一下也不怕,咯咯笑着钻进油菜垛。
正午的日头晒化了山间薄雾,仇池村的流水席也飘出独有的醇厚香气。
院子里搭着棚子,棚子里摆了八张高低不一的桌子,桌子周围是长条凳,和小木凳,都是西邻八舍借来的。
“烧,烧,上菜喽——”随着长声吆喝,飨工们托着红漆木盘鱼贯而出,陇南流水席是“九碗三行子”,先上凉菜后上热菜,凉菜用碟子,凉菜是喝酒菜,凉菜一般是炸虾片、手撕鸡胸肉,红油猪耳,自制皮冻,油炸花生米,小葱豆腐,三丝酒碟,拌羊血或者拌鸡血的碟子放在正中央。
还有平时山里采摘的各种野山菌、羊肚菌,木耳、香笋、蕨菜、香椿、花椒芽、刺五加、地皮菜、鸡娃菜,核桃花,灰灰菜、马齿苋,野葱薤白等等,浇上滚烫的辣子花椒香葱油,今天都成了流水席上的美味佳肴。
热菜不用碟子,热菜用碗盛,九个热菜皆用大海碗盛装,将九只一样的碗摆成每边三碗的正方形,从哪个方向看,都成三行,故名“九碗三行子”,中间的一碗上层覆盖的是丸子,下层垫碗的为粉条,其余的每碗上面皆盖着八片肉片,每个碗里面肥瘦不一。
上下首中间的两个为瘦肉,左右首中间的两个为肥肉。
被盖在下面的垫碗子也是每碗各不一样,分别为老豆腐、干豆菜、白萝卜、干黄花、干蕨菜等等。
刚蒸的白面馍,笑开了花,用笸篮盛来,在每个桌子上散发,对于娘家来的客人、舅公、舅姥爷招待是上好招待,除了以上“九碗三行子”外,会另外附加一对鸡等。
“新郎官来敬酒咧!”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李诚端着青瓷酒盅挨桌敬酒,走到东头席面时,看见父亲李德福正蹲在墙角揉膝盖。
闹洞房要闹到三星偏西。
按西和老例,新媳妇得给闹房的后生们点烟,烟卷要是灭了就得亲新郎一口。
吴笑举着红蜡烛的手首颤,火苗把李诚的眉峰镀了层金边。
当第五根烟卷被吹灭时,三大爷突然在窗外吼:“碎怂们适可而止!”
满屋哄笑中,吴笑飞快地在李诚脸颊啄了一下,烫得像是刚出锅的油糕。
次日,晨光初透时,晒谷场上还散落着红纸屑。
李诚母亲蹲在灶房熬小米粥,蒸汽氤氲中看见小两口并肩扫院子。
李诚的西装搭在柴垛上,吴笑的百褶裙摆沾着晨露。
远山飘来野菊的苦香,屋檐下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摇晃。
仇池村的秋天,正从新娘的绣鞋尖上悄悄流过。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