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江雨淮并未见到预想中的阴风惨雾。
黑白无常并未拖拽锁链,反倒像引路的雅客。
白无常执一柄素白纸伞,伞面绘着远山淡墨,步履间衣袂如云;黑无常则手持一盏青灯,灯焰不灼不烫,只幽幽映着前路。
七爷八爷今日怎么亲自..."庭院角落突然传来颤声。
原来是个灰袍鬼差,正捧着生死簿缩在影壁后。
"滚。
"黑无常子头也不回地屈指,那鬼差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白无常轻笑一声,玉骨伞突然合拢。
伞尖点地刹那,整个庭院如同镜面般破碎重组,转眼己变成荒芜的旷野。
远处血月高悬,照出条泛着磷光的小路,路两旁开满妖异的红花。
"黄泉路引,百鬼避行——"随着黑无常的吟诵,江雨淮看见自己脚下生出黑色曼陀罗。
那些花蕊中伸出苍白的手臂,却都在触碰到枷锁经文时尖叫着缩回。
白无常忽然将伞柄递来:"握着,除非你想被彼岸花吞了魂。
"伞骨入手冰凉刺骨,江雨淮惊觉那根本不是玉,而是某种生物的指骨打磨而成。
他们带她走过一条青石小径,两旁生着细白的彼岸花,花蕊间浮着点点萤光,似星子坠地。
远处有流水声,却不是忘川奔涌,而是清溪潺潺,水底沉着莹润的鹅卵石,偶有银鱼跃出水面,鳞片一闪,又隐入波光。
“这是引魂溪。”
白无常道,“新死的魂魄经此洗涤,方能褪尽尘世浊气。”
江雨淮低头,见溪水映出自己的倒影——不是苍白鬼相,而是生前的模样,只是眉目间少了郁结,反倒添了几分清透。
再往前,雾气渐浓,却不是阴寒的灰雾,而是如纱如絮的薄烟,浮在脚下,踏上去竟有实感。
黑无常提灯照路,灯影里,雾气散开,露出一座白玉拱桥。
桥栏雕着莲花纹,桥下流水映着月光,竟似人间上元夜的河灯,点点浮光顺流而去。
“冥雾桥。”
黑无常淡淡道,“生前执念深者,会在此处见到最牵挂的景。”
江雨淮驻足,忽见桥下水影一晃——竟是幼时的江妄,蹲在雪地里等她,手里捧着一只冻僵的雀儿。
她怔然,却未停留,只轻轻拂袖,水纹便散了。
过了桥,雾气渐散,远处现出一座巍峨城楼,飞檐翘角,竟似人间皇城。
只是城门非金非铁,而是整块青玉雕成,上书“幽都”二字,笔锋清逸如行云。
城门两侧立着石像,不是狰狞鬼卒,而是一对执卷的文士,低眉垂目,似在默诵经文。
白无常合伞一笑:“到了。”
江雨淮抬眸,见城门缓缓开启,内里竟是一片灯火通明的长街——青石板路,朱漆楼阁,街边酒肆茶坊林立,行人往来如织,若非他们脚下无影,几乎与阳世无异。
“幽都并非炼狱。”
黑无常道,“只是另一处人间。”
白无常侧首,对她微微一笑:“江姑娘,阎君己在‘清晏阁’候着了。”
清晏阁内,沉香袅袅。
江雨淮踏入时,脚步无声,却似惊动了满室的静。
阁中无烛,唯有穹顶悬着一轮明月似的明珠,柔光倾泻,将青玉地砖映得如水面般粼粼生辉。
阎王斜倚在云锦榻上,一袭墨色长袍未绣龙纹,只衣摆处隐约流动着星子般的银光。
他指尖轻叩案几,腕间一串青玉佛珠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江府丞相之女,江雨淮?”
声音不似雷霆震怒,反倒像深潭投石,激起一圈圈回音,在空旷的阁中荡开。
江雨淮垂首,行了一个端正的礼。
她生前学过的宫廷仪态,此刻竟在幽冥用上了。
“是。”
阎王微微颔首,宽袖一拂,示意她起身。
案上冥书无风自动,纸页翻飞间,隐约可见朱笔勾勒的命数——本该平顺的一生,却在某一页被硬生生截断,墨迹晕染如血。
“本王看了冥书。”
他叹息一声,佛珠在指间一顿,“你命格清贵,原该安乐终老,却因奸人作祟,横死剑下……这是阴司疏漏。”
江雨淮抬眸 “阎君是要补偿我?”
阎王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却让她想起幼时府中的那口深井——井水幽暗,却映得出最清晰的月。
“你若愿入轮回……”他指尖轻点,冥书哗啦翻至末页,显现出一户朱门绣户的人家,庭院深深,孩童嬉戏,“本王可为你择一世富贵,父母慈爱,姻缘美满,再无人害你。”
江雨淮望向窗外。
长街灯火阑珊,有魂魄执扇而笑,有鬼差提灯徐行,众生百态,与阳世无异。
“不必了。”
她的声音很淡,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人间种种,不过一场虚妄。
爱恨悲欢,转头皆空。”
阎王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你连恨都没有了?”
江雨淮摇头。
“恨太累,爱太苦。”
她轻轻抬手,袖角掠过案上冥书,未染半分墨迹,“这一世,我己还清所有债,不想再欠来世。”
阎王默然。
良久,他腕间佛珠一响,似叹息,又似释然。
阁内沉香烟缕袅袅,阎王指尖轻叩案几,青玉佛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既然不愿入轮回,总要有个去处。”
他抬眸,眼底似有星河流转,“幽都虽大,却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
江雨淮静立不语,衣袖垂落,如一抹淡墨悬于纸上。
阎王忽地轻笑,袖袍一拂,一卷玄色帛书凌空展开,朱砂字迹如血浮凸——”幽都司刑使,掌阳间游魂,诛邪祟,镇怨煞。
““你生前习剑?”
阎王目光扫过她腰间虚无的剑影,“正好,阴司缺个斩妖的。”
江雨淮抬眸。
“阎君是要我……替您当差?”
“不是替本王。”
阎王指尖一划,帛书燃起幽蓝火焰,化作一枚玄铁令牌落入她掌心,“是替你自己。”
令牌触手生寒,正面刻“幽冥巡狩”,背面却是一枝未开的青莲。
阎王指尖一挑,案上冥书无风自动,翻至一页绘着阴阳交界的图卷。
“每月十五至二十,阴阳界限最薄。”
他抬眸,眼底似笑非笑,“你若闲得慌,可持令牌返阳——或游山玩水,或斩妖除魔,随你。”
江雨淮指尖摩挲着玄铁令牌,忽觉掌心一烫,背面那枝青莲竟绽开一瓣,露出里头朱砂写的小字:”朔望交替,阴阳无阻。
““有意思。”
她轻嗤,“阴司还管鬼差度假?”
阎王广袖一拂,阁外忽现一道水幕,映出人间西月天——西湖画舫笙歌,洛阳牡丹正艳,连她幼时常去的城郊桃林,也正值落英缤纷。
“死过一次的人,总该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语气慵懒,却意味深长,“当然,若撞见为祸人间的精怪……”“那就——杀了便是。”
阎王起身时,墨袍上的星纹忽然流动起来,如银河倾泻。
“随本王来。”
阎王朝阁外走去,江雨淮便觉足下青砖自行移动,推着她跟上。
穿过一道绘着百鬼夜行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万兵阁。
三层飞檐的漆黑楼阁悬于虚空,檐角挂满青铜铃,无风却自响。
铃声不脆,反似龙吟,震得江雨淮魂魄微颤。
“挑一把。”
阎王抬手,阁门轰然中开,“你生前那柄凡铁,配不上幽冥巡狩的差事。”
万兵阁深处,一抹清光如月华倾泻,在漆黑的兵器架间显得格外醒目。
江雨淮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是一柄修长的剑,静静斜靠在角落,剑鞘通体如青玉雕琢,底端铸着半朵含露的荷花,花瓣上凝着细密的霜纹。
向上延伸,青白相间的浪花纹路缠绕剑鞘,如同云雾缭绕山涧,中间嵌着一枚菱形的玄晶,幽光内敛。
剑鞘顶端又是一朵盛开的青荷,与底端呼应,仿佛生生不息。
剑柄顶端同样以菱形玄晶收束,其上悬着一枚白玉坠,玉质温润,内里似有烟云流动,光芒虽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玉下缀着天青色的流苏,丝缕分明,随风轻晃时,隐约可见其中编织的细密竹叶纹路。
江雨淮不自觉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剑身,剑鞘便微微震颤,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似在回应她的靠近。
阎王眉梢微挑,缓步走近。
“倒是稀奇。”
他低笑一声,“‘竹霜吟’在万兵阁沉寂三百年,今日竟主动择主。”
江雨淮握住剑柄的刹那,剑鞘上的霜纹骤然亮起,青荷绽光,流苏无风自动,一股清冽的剑气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进魂魄,不刺骨,却如寒泉洗髓,让她灵台一清。
“此剑乃上古寒玉所铸,剑身如霜,剑气似竹,故名‘竹霜吟’。”
阎王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它是一等一的灵器,斩妖不沾血,镇邪不染秽,更难得的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雨淮。
“它认主,不看修为,只看心境。”
江雨淮垂眸,指尖轻抚剑鞘上的青荷,低声道:“我的心境……配得上它么?”
阎王笑而不答,只是袖袍一挥,万兵阁的灯火骤暗,唯有“竹霜吟”依旧泛着清光,映得江雨淮眉眼如画。
“剑既择你,自有它的道理。”
江雨淮指尖轻抵剑镡,还未发力,竹霜吟便自行脱鞘三寸——剑光如水,寒芒流转间,整座万兵阁的兵器尽数沉寂。
剑身澄澈如霜雪初凝,刃上浮动的竹纹并非雕刻,而是天然生成的灵络,随着她的呼吸时隐时现。
剑脊一道冰线自柄至尖,在幽暗中泛着月华般的清辉,仿佛此剑并非金铁所铸,而是截取了一段月光淬炼而成。
阎王负手而立,眸中映着剑光:“挥一剑。”
江雨淮翻腕横斩——剑气未出,整座阁楼却骤然结霜。
青铜架覆上冰晶,躁动的魔兵瞬间冻结,连空气都凝出细碎的雪沫。
“此剑无主。”
阎王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自冥府初开时,它便在此处。”
他抬手,一缕金芒自指尖飞出,化作三百年来所有试图拔剑之人的残影——有鬼将双手尽毁,剑纹丝不动;有仙君折损修为,剑鞘未开半分;最后一道影子,竟是少年时的江妄,他握紧剑柄的刹那,被震飞三丈,呕血不止。
“它在等你。”
阎王凝视着剑格处渐渐亮起的青荷纹,“或者说……它本就是为你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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