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赵建民蹲在河滩地的垄沟里,眼镜腿缠着胶布的地方硌得耳根生疼。
他抓了把掺着石膏粉的沙土,看细碎的颗粒从指缝簌簌滑落。
远处抽水机的突突声惊飞了苇丛里的野鸭,翅膀拍打声混着柴油味在春风里飘散。
"瞎糟践钱!
"赵德厚的声音从老柳树后传来。
老人用拐杖戳着新翻的土坷垃,"五八年公社往地里撒石灰,秋收时连稗子都长不出三寸高。
"建民没抬头,他知道父亲正盯着自己后颈上晒脱的皮——那里结着块地图状的痂,像极了河滩地的轮廓。
当夜露水最重时,建民摸黑往地里撒最后半袋石膏。
月光把沙地照得惨白,恍惚间他想起县农技站那个短发姑娘。
她递给他石膏粉时,食指在《土壤酸碱度测定》书上划过一道曲线:"按这个比例,三个月就能降盐碱。
"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标本,叶脉在煤油灯下泛着金色的光。
王秀芹蹲在麦地垄间,缺角的铁锹歪歪斜斜插在土里。
她撩起衣襟擦汗时,露出腰间那道月牙形疤痕——那是生二胎时接生婆用火钳烫的止血印。
远处自家责任田里的麦苗蔫头耷脑,隔壁月桂地头的油菜花却开得黄灿灿的。
"遭瘟的!
"她突然啐了口唾沫。
建军昨夜醉酒时说漏了嘴,老三偷偷用分家的钱买了辆二手板车。
锈红的车辕从老槐树后探出头,像条吐信的蛇。
秀芹举起铁锹狠命砸向田埂,缺角处崩起的碎石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
傍晚收工时,秀芹在沟渠边捡到个玻璃瓶。
瓶身"敌敌畏"三个红字己经斑驳,里头却装着几枚大白兔奶糖。
她想起分家那天月桂藏在围裙兜里的糖纸,突然把瓶子砸向水面。
涟漪荡碎夕阳的瞬间,她听见砖窑方向传来爆炸般的闷响。
陈月桂蹲在砖窑废墟上,的确良裤子沾满暗红色黏土。
三天前那口抢来的铁锅倒扣在地,锅底积着昨夜落的雨水,水面漂着烧焦的麦壳。
她把供销社批条折成纸船放进锅里,看它晃晃悠悠沉进水底。
"二十块砖胚换一斤粮票。
"月桂咬着铅笔头在账本上划拉,突然瞥见断墙后闪过半截蓝布衫。
她抓起块碎砖追过去,正撞见秀芹往祠堂方向小跑,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
祠堂石阶上散落着几粒玉米,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后半夜起了风,月桂摸黑翻进自家承包田。
油菜花丛里藏着三垄番茄苗,这是她用赶集卖草帽的钱托人从省城捎的种子。
手指触到叶片上茸毛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犬吠。
她缩在田沟里,听见赵德厚的拐杖声碾过机耕路,朝着河滩方向去了。
赵建民在石膏地里睡着了。
梦里有台红色拖拉机碾过麦田,履带间卡着祠堂的飞檐斗拱。
他被露水激醒时,发现父亲正蹲在地头,老棉鞋深深陷进沙土里。
"云母。
"赵德厚摊开掌心,几点银光在晨雾里闪烁,"五八年炼钢炉渣里也有这玩意儿。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地头插着的木牌簌簌抖动。
建民这才看清牌子上用红漆写着"试验田",漆皮剥落处露出原本的"祖坟界石"西个字。
日头爬上柳梢时,建民发现东边三垄沙土变了颜色。
暗黄的碱壳褪成灰褐色,指节深的裂缝里竟钻出几根嫩芽。
他跌跌撞撞跑向抽水机,裤管扫倒的木牌惊起一群蚱蜢。
绿莹莹的虫云掠过河滩,扑向远处砖窑厂焦黑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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