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1年的一个清晨,白山脚下,黑水之畔。
雪下了一整夜,松花江面结了一层薄冰。
风从北边的林子吹来,夹着霜雪的腥气。
就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一间木头搭成的小学堂内,六张书桌歪歪斜斜地排列着,炉子里的火正烧得红旺,发出“噼啪”的声响。
站在讲台上的,是个年过五旬的老教师,姓贾,名广山。
村里人都叫他“贾先生”。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旧棉袍,袖口早己磨得起了毛边。
眼角有些浑浊,鼻梁上的老式眼镜总是滑下来几次。
他站在黑板前,一手握着粉笔,一手捏着一张发黄的课表。
那是他最后一节课。
“孩子们,”贾先生放下课表,缓缓开口,“今天我们不背《声律启蒙》,也不讲‘之乎者也’了。
我要和你们说一件……更大的事。”
六个孩子围坐在教室里,最大不过十三,最小的才九岁,都是村里的娃。
昨天,他们听大人说,隔壁镇子上“打仗了”。
一些兵穿着黄呢大衣,在火车站打死了人。
有人说,是“日本人闹事了”。
“你们知道什么是‘国家’吗?”
贾先生看着他们,声音有些发涩。
孩子们面面相觑。
坐在最前头的小胖子小声说:“是……是地图上的颜色。”
贾先生笑了,却笑得有些苦。
“国家啊,不只是地图上那块画出来的地皮。”
他顿了顿,“国家,是你家门前那条冰河,是你们祖坟旁的那棵老槐树,是你娘蒸的大饼,是你爹下地干活的锄头。”
“可现在,有人想把这些都抢走。
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地,是他们的‘满洲’。”
孩子们听不懂什么“满洲”,但他们知道贾先生的意思。
他们听过大人背地里讲:东北要被抢走了。
贾先生走下讲台,站在火炉边,看着那张老地图。
他的手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奉天”二字上。
“我当年在奉天教书,那时这儿还有咱们自己的兵、自己的旗。
可前几天……日本人炸了柳条湖,说是咱们打他们,自己却拿着枪占了奉天,还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可谁来保护我们呢?”
一个女娃轻轻问:“先生,咱们的大兵不打他们吗?”
贾先生沉默了很久。
他抬起头,眼中仿佛藏着一场雪崩未落的山。
“打?
我们的大兵……奉了命,不能打。”
孩子们一下子都呆住了。
“不能打?”
小胖子惊呼,“他们都来了,还不能打?”
贾先生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不是不能打,是不敢打。
是怕打了,天下大乱。
怕……日本人更狠。”
那一刻,教室安静极了。
只有炉火“噼啪”地燃烧,像一首苍凉的战歌在雪地中慢慢燃起又沉寂。
“可记着,孩子们,记住你们的名字,记住你们的乡音。”
“哪怕有一天,这里变了天,他们教你们说别的语言,唱别的歌,你们心里,也要知道,哪一句,才是你娘教你的童谣。”
孩子们没有出声。
他们看着贾先生缓缓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旧《春秋》,翻到一页,字己泛黄。
“孔子说:‘国之将亡,必多妖孽。
’你们不要怕这些‘妖孽’,只要记得你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窗外。
“外面冷了,要下更大的雪。”
他转过身,把粉笔在黑板上用力一划,写下两个字:“勿忘。”
贾先生讲完这堂课的三天后,一列军列从奉天驶入,铁轨的震动传到这片村庄。
紧接着,是脚步声,是旗帜,是陌生的军号。
有人看见,一队穿着军服、讲着陌生话的士兵站在村口树下,拿着枪,看着雪地上的脚印,像在找什么。
贾先生没有逃。
他坐在书桌前,身板笔首,戴着那副快碎的眼镜,桌上放着那本泛黄的《春秋》。
士兵踢开门,进来搜查时,他缓缓起身,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是个教书先生,你们要搜,就搜吧。
我教的,是我们自己的字,是我们自己的历史。”
一个年轻军官冷笑着问他:“你们的历史,能救你们吗?”
贾先生不答。
他伸出手指,指着黑板上的那两个字。
“能。”
那两个字,仍在雪后未干的黑板上:“勿忘。”
许多年后,这间木屋早己烧毁,只剩断垣残瓦。
松花江的冰年年消融又冻结,树木枯了又绿,可有人始终记得那个雪天的清晨,记得那个老先生,和他在雪地里讲述的——国家,乡音,和不该被忘记的名字。
哪怕霜雪压枝,哪怕群山无声。
有人记得,就还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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