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
他从飞翔谷崖顶下来。
他是谁?
他是一个人吗?
她老早就发现他了,好像是一个人。
他,一个人影,坐在和天很近的地方,很高的高处。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永远不下来,或者他下来过,她没有看见。
她必须飞无数年,才能飞上那崖顶。
她一首不知道那人在那里干什么,在那里修炼什么,她总是先看到天光,然后看到那人。
那人坐在那里,和石头连成一体。
他无比阴郁,一半脸被粉黄色的阳光照着,一半脸隐藏在阴暗的雨雾里。
她趴在一块岩石底下,朝他喊了一千声“喂”。
喂。
喂喂。
喂喂喂……他都没有答。
喂,你是谁啊?
喂,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那人头也没有回。
喂,我飞了许多年才飞上来,才看到你的!
他仍然没有动。
她看他也并不想伤害自己,就站出来,胆怯地,一步一步地,挨近他。
啊,在这崖顶上站着,心里真有点慌兮兮的!
哈,一个男人。
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比我大的男人。
他怎么到了这里?
原来他不在修炼。
他的面前有一口大锅。
他在煮饭。
她闻到了米饭香。
锅里全是米和水,突突突突地沸腾。
啊,太有趣了,居然有人在这里煮饭!
她对他说:喂,我走过来了。
大……伯,你不会把我也煮了吧?
那男人揭开锅,一股米饭香味跟着一道白气,腾腾的,飘上天。
她说:哇,好香。
她看到那锅里除了白米外,还有无数个汉字在翻滚。
那些汉字是:生,狂,狷,介,义,活,忠,爱,恨,愁,闷,欢,喜,死……它们比米还多。
他拿了一把大勺子在和。
那些字炖不烂,煮不透,也消失不了,而米己经烂了。
要是米不烂,怎么会香呢?
她胆怯地说:这些字能吃吗?
这个男人战胜她了,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理睬她。
他对她不屑一顾。
他还是不回答,只是用眼睛看着锅。
她想巴结一下他,就说:高人,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脸上有虬髯,那毛是黄色的。
如果是黑色的,她会跑掉的。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他阴暗的那一面也变亮了。
飞翔谷侧面的太阳己经不见了,原来一锅粥也能把人照亮。
她想离开了,这个人好没劲。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人,却原来是一块人形石头。
她说:既然你不理睬我,那我也只好去烹字疗饥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沸腾的大锅,准备下悬崖。
哎,走了这么多年的路,这么久的路,原来,在这里找到了一块石头。
那人站起来了,他一手扶着一株老梅。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点蹒跚。
一只仙鹤飞到他的脚边,扑闪着落下,带来气流,把火苗煽了一下。
他又走得离火远一点。
奇怪,仙鹤是在水边生活的。
他真是高人。
可能。
他站起来后,她看清楚了,他脖子上挂着散发着幽香的江离和白芷,还联缀着秋兰、木兰、洲畔的宿莽。
太阳与月亮在他头顶上互相交迭,一下也不停歇地照映着,新春与金秋在他生命的屏幕里相互交替翻滚,永无止境。
那些花居然在火光前面也不干瘪、枯萎,真是奇怪死了。
难道他是屈原?
一匹龙马从他的身体里飞快地猛奔出来,吓了她一跳。
原来他身体里有一头畜生!
他把两手举起来,样子很像一个古代的人。
她被他身体里的畜生吓坏了,现在又被他的样子吓坏。
说:哦哦哦哦哦……大哥,求你不要抒情了,我就要走了,求你了,我就要走了。
他又转过身来,朝着她。
这次是完全朝着她了。
他的眼光看着她。
我的德行是这么完美、精纯,我不应该遭遇什么不测的。
她站立的地方,一丛丛芳草、鲜花簇拥着她,花椒与桂树层层相间,她知道那里是下悬崖的路,也是她逃生的路。
一个人在外,首先要想好的就是退路啊。
不过,悬崖上就是美,凄美。
还有许多无名的非人间的花开在那里。
彼岸花。
他身上的蕙草与白芷散发着芳芬。
她生怕他要抒情,说出许多她不懂的人名和事名来。
好在他没有。
他拿起他身后悬挂的一簇春兰,还有芍药、菊花、带着露珠的薜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蕊,双手捧着,要送给她。
啊?
她受宠若惊。
我有什么资格接受他的馈赠?
他看着她,对她说:我是……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她到飞翔谷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几千年没有说话了,他的嘴唇被刚才的开启拉破了皮,出血了。
他用舌头舔了舔。
然后,他又像刚才那样沉默而苍凉地看着她。
她说:……你是……?
我不认识你。
他说:没关系。
你会记起我的。
不过,他们开始认识了。
她说:高人,你在这么高的地方烧火不好。
不过你是我在飞翔谷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原谅你了。
高人,你不会从天空飘走吧?
你为什么不下去?
他说:我在这里做梦。
她说:我也是在梦中来到这里来的。
他摇摇头。
她又说:你做梦还要找这么高的地方?
他又摇摇头。
她点点头,似乎有些懂了。
这里可能是一个神秘的疆域,要么是他进入我的梦里,要么是我进入他的梦里,可能我们都在一场千年万年的大梦里,我们彼此之间的梦境,对另一个人是开放的。
人与人之间,或许因为前世的因缘,可以自如地到另一个人的梦境里来。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她对过去很恍惚。
她似乎记得他,但还是遗忘了。
她忘记他是做什么的了,只记得他曾经……在下雨天为她打过伞,和她走在一起。
不过那些遥远的前尘往事,想起来就头疼。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飞翔谷,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候,遇到了他。
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
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不知道。
一锅高粥还在那里冒热气。
他说:吃饭吧,我的孩子。
她说:我可以吃饭吗?
从没有人烧饭给我吃。
他说:是的,这是稀粥,可以吃了。
……唉,有个人说话多好。
又可以说话了,他和我。
……没有碗,没关系,有这把勺子。
……来,你先吃一口。
……不要急,不要急,要冷很久,等凉了才能入口。
他递给她的勺子里,舀了一个汉字:生。
他刚才不说话,现在变得话语很多起来。
他又说:一旦见了米粒,就有了人性。
她不再害怕他了。
她和他说遇到小精灵的事,和他说飞翔的事。
她还说:明天我们吃什么?
他说:明天吃花。
明天我把脖子上的花放在锅里面熬,我们吃花英,这样,我们就能通灵植物。
后天,我们喝露水,沐浴阳光和雨露,这样,我们就通灵自然。
她说:这叫野餐吗?
他说:不,这不叫野餐。
这是养生和发育,成长成人。
她迷惑地看着他。
又说:我们可以吃石头吗?
飞翔谷的那头,是它的边缘,很遥远,那里有海。
海面上整日雾霞流动,礁石壁立,浪石相激,飞沫西溅。
海边有黑森林。
森林无比厚密,里面日日有风啸狼吼,精灵出没。
没有人知道那海真正的边缘在哪里,我们看到的只是视觉里的海岸。
但森林是有边缘的。
它就在飞翔谷的海边起,又在飞翔谷的海边止。
森林里有小仙人,小精灵,它们像萤火虫一样发出荧光,但飘忽得很,像雨像风又像雾。
没有人能捕捉得到它们。
它们骨骼轻盈,身体透明,没有眼睛。
森林里还有石头桌子。
神奇的石桌子,鬼斧神工般地立在那里。
夜晚,路过的精灵就围着它休息,唱歌。
有一些顽皮鬼会站在石桌上,扮演神仙,大喊大叫。
因为奇怪,曾女飞到了那里。
被那里吸引。
一个鹈鹕嘴男孩,力气很小,劲道也不足,他就是做鬼也掐不死人,可他,每天都来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在海边待久了,身上都是海浪飞沫的味道。
她的脖子被他掐得疼死了,她流泪。
她的泪水是海水的味道。
她没有形态,可他怎么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说,喂,笨瓜,我还不是我,可你怎么掐了我?
站在石桌子上又跳又叫的小人,还有许多唱歌跳舞的精灵,他们看不见她,虽然她就在他们身边。
他们只顾自己玩,什么也不去思考,他们是一些疯狂的小男生,就是到了恐怖天涯也只顾自己开心。
喂,我和你说话呢,笨瓜,你到底是鹈鹕还是人?
滚。
好疼,你为什么掐我?
滚。
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滚回来!
千,凶巴巴的,谁稀罕你?
滚,滚,滚。
你不是人,滚。
我有形吗?
我是一个实体人吗?
曾女为这个己经伤心过无数回了。
要经过很久,我才会有精灵的身体的,精灵的眼睛,鼻子,嘴巴,身体,翅膀的。
她知道。
她一个人思索着。
痛苦着。
那个舀给我“生”的人能把我变成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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