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滋滋作响,我握着骨瓷调色盘的手沁出冷汗。
1985年4月16日凌晨两点十七分,停尸房的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将李芳的脸映成青灰色。
她右眼角的泪痣本该用牡丹牌遮瑕膏盖住,此刻却像融化的柏油,顺着僵硬的颧骨往下滑,在鬓角处积成个油亮的黑点。
“小羽,王师傅又用搪瓷缸砸铁门了。”
实习生小陈往门缝里塞了半截牡丹牌香烟,过滤嘴还剩三分之一——这是他从火化间捡的烟屁股。
我盯着女尸微张的嘴唇,发现左下第二颗臼齿多了道裂痕,昨天下午用骨胶粘合的下颌线,此刻裂开条细缝,露出的牙龈上沾着点烟丝。
搪瓷缸磕铁门的“咣当”声混着劣质茶叶味涌进来,我摸着胸前的银锁,锁面“平安”二字被磨得发亮。
这是父亲西十年前失踪时留给我的,锁扣处还缠着圈蓝布——那是他最后一次值夜班穿的工装布料。
牛皮手记每晚压在枕头下,泛黄纸页上的红笔字总在变:“子时三刻别碰第七抽屉,锁孔朝西转三圈会漏风”。
“家属三点来接,别让人家看见尸体淌眼泪。”
王师傅推门时带进来穿堂风,墙上的机械挂钟指针猛地抖了抖。
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黄纸,是没贴完的闭眼咒——我明明记得入殓时贴在李芳眉心了,怎么会在他那儿?
骨镊子“当啷”掉在水泥地上,我蹲身去捡,听见推床的铁架发出“吱呀”声。
抬头瞬间,李芳的瞳孔正对着天花板的吊灯,玻璃珠似的反光里映着我煞白的脸,眼白上的血丝比半小时前密集数倍,像有人用锈铁丝在眼膜上划了网。
“操!”
我撞翻搪瓷调色盘,玫瑰红胭脂粉洒在推床边缘,和新蹭的血痕混在一起。
王师傅冲进来时我正抓着铁门把手发抖,他往地上撒的香灰被风卷成个歪扭的“七”字,李芳的下巴突然“咔嗒”响动,露出的齿缝间卡着片带甲油的指甲——红色甲油边缘渗着黑,分明是死后才被塞进去的。
“填登记表。”
王师傅扔来牛皮封面的登记册,手指划过“李芳,28岁,车祸”那栏时停顿两秒,“你爸那本手记,还在枕头底下压着?”
我摸着银锁没说话,想起昨夜翻到的那页:“1945年第七抽屉漏了风,张主任的骨灰罐半夜在响”——可停尸房的抽屉都是朝东开的。
凌晨三点,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女人准时出现,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撞在门框上。
我在洗手间用井水擦脸,水泥墙面上的镜子裂了道缝,倒影里的自己比我慢半拍眨眼。
水滴从生锈的水龙头滴落,在地面汇成的水痕越来越像个蜷缩的人形,首到隔间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截苍白的手腕。
“林同志?”
女人的声音带着江浙口音,手里攥着个帆布包,“我妹妹昨晚是不是流泪了?”
她掏出柯达胶片相机,冲洗出来的照片上,李芳眼角挂着滴浑浊液体,在镁光灯下泛着虹光——拍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五分,而那时我正在给尸体补口红。
她突然凑近,雪花膏的味道混着福尔马林气息:“七年前,这里有个姓陈的化妆师也能让尸体笑,后来他消失在焚烧炉里,连骨灰都没剩下。”
她往我掌心塞了张卷烟纸,背面用蓝黑钢笔写着“陆鸣谦 138XXXX7444 午夜别接第三通电话”,字迹和父亲手记里的警告如出一辙。
裤兜的海鸥牌收音机突然发出电流声,杂音里夹杂着父亲的声音:“明晚子时,带黑狗血去地下二层,找穿红肚兜的孩子”。
这台收音机是父亲的遗物,频道永远固定在雪花噪点,可现在却清晰传出他的声音。
走廊尽头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的确良旗袍在拖行——和李芳入殓时穿的那身一模一样。
我攥着父亲留下的铜钥匙走向地下二层,铁门上的三把铜锁泛着绿锈,中间那把的锁孔里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钥匙插入的瞬间,墙缝里渗出铁锈味的风,带着细微的哭声。
转动钥匙的第三圈,锁扣发出“咔嗒”轻响,门后传来抽屉滑轨的摩擦声——有人在里面开第七抽屉。
应急灯亮起时,霉味扑面而来。
水泥墙面上的木柜排列整齐,每个抽屉贴着编号,最角落的“柒”号木牌油漆剥落,露出底下的“07”钢印。
抽屉拉开的刹那,七本旧账册整齐码放,最上面那本封皮贴着张泛黄照片: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焚烧炉前,手里抱着个骨灰罐,罐身刻着“林小羽 1963.7.15”。
“好看吗?”
身后传来带笑的男声,混合着焚烧后的草木灰味。
穿工装的张主任正把玩着我的铜钥匙,指腹缠着的纱布渗着黑血,划过账册里“双生劫”那页:“你父亲当年翻到这页后,决定用自己的骨灰换你的命。”
他抬手时,我看见他手腕内侧纹着和王师傅后颈相同的“七”字符号。
抽屉最底层突然传来响动,半片银杏叶从账册里滑落——和我夹在父亲手记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张主任的刀尖抵住我后腰时,地下二层的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响起抽屉接连打开的声音,每个滑轨都发出“吱呀”轻响,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睁开。
“第七抽屉的秘密,从来不是钥匙。”
他的呼吸拂过我后颈,带着焚烧后的灰烬味,“是住在里面的人。”
当应急灯亮起,我看见每个抽屉里都躺着本账册,封面上贴着不同年代的照片,最新那本的照片上,正是监控里从未存在过的父亲,他手里拿着的,是我刚从李芳口中取出的骷髅钥匙。
裤兜的收音机再次响动,陆鸣谦的号码通过短波传来:“停尸房17号柜,你父亲的工牌在等你。”
张主任突然退后两步,我这才发现他脚边的阴影里,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孩正拽着他的裤脚,胸前银锁编号“07”在应急灯下泛着血光——那是1963年夭折女婴的编号,和我的生日差一天。
“明晚子时,带着账册去焚烧炉。”
张主任转身时,工装后摆沾着炉灰,“你父亲在炉子里给你留了礼物,不过……”他在门口停顿,指尖划过墙上的七瓣梅花,“别让王师傅看见你拿账册,他当年可是亲手烧了陆文秀的尸体。”
回到值班室时,王师傅正对着1945年的火化记录发呆,页面上七个名字旁都画着骷髅头,最左边的“张青山”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三遍。
他的搪瓷缸里泡着片银杏叶,和焚烧炉里的那片来自同一棵树。
抽屉里的骷髅钥匙突然发烫,在登记册上投下骷髅头的影子,恰好覆盖住张主任的签名,而他名字旁边的时间,不知何时变成了“1985年4月16日子时”。
我摸着父亲手记里新出现的字迹:“第七抽屉的账册每三十年更新一次,别相信戴00号锁的人”,突然听见停尸房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跑过去时,李芳的遗像再次摔在地上,这次玻璃碴拼出的图案,分明是地下二层木柜的排列形状,而正中间的“柒”号抽屉,被画了个大大的叉。
实习生小陈的声音从走廊尽头飘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小羽姐,焚烧炉的窥视孔……在冒蓝火。”
我抬头看见墙上的机械挂钟,指针停在23:59,而窗外的乌鸦,正成群结队地掠过月亮,在玻璃上投下七道重叠的影子——和1945年档案里记载的“七人夜”异象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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