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前日，村里孩童聚在晒谷场抽陀螺。
陈沼把赵铁匠给的铁弹珠嵌进木陀螺顶，一鞭子抽下去能转上半柱香功夫。
陈宁蹲在磨盘边捂耳朵，看陀螺尖划出的雪沫子溅成白梅。
隔壁二牛耍赖用脚拨陀螺，被众人按在草垛里灌雪，棉裤裆漏出的芦花随笑闹声飘上柿子树枝，惊得麻雀啄食了半拉冻僵的柿子。
腊八粥熬糊了锅底，陈沼抢着刮焦脆的锅巴。
竹铲撞上陶釜的脆响里，娘亲突然拎起他左耳——去年埋的门牙坑里，野麦苗己蹿到三寸高。
陈宁笑得打翻糖罐，琥珀色的糖稀在青砖缝里凝成蛛网。
姐弟俩用苇杆蘸糖画画，陈沼的歪脖子老柳树还没画完，蚂蚁大军己循着甜味爬满了灶台。
祭灶夜偷吃糖瓜粘了牙。
陈沼蜷在供桌下等灶王爷画像被请走，麦芽糖在唇齿间拉出晶亮的丝。
陈宁放风时故意学野猫叫，惊得他后脑勺磕到桌腿，糖块卡在槽牙缝里三日未化。
除夕守岁嚼炒黄豆，咯嘣声混着更漏，把陈安讲的古早志怪故事嚼成了零碎梦话。
开春挖荠菜，陈沼在田埂下掘出个蚁巢。
他用苇叶引着蚂蚁大军摆八卦阵，陈宁撒碎米粒充作粮草。
日头西斜时黑蚁与红蚁厮杀成团，恰被来送种子的货郎瞧见。
那人掏出个巴掌大的琉璃瓶，说能换三百只活蚁，最后姐弟俩捧着瓶底凝着彩虹的琉璃瓶回家时，发现瓶口早被陈宁偷偷塞了团柳絮。
三月三踏青，陈沼用狗尾草编了顶将军冠。
村童们举着芦苇枪厮杀，他在河滩淤泥里陷了半截腿。
陈宁举着竹竿来救，反被拽进泥潭印了满身青苔。
归途遇见采桑的孙婆婆，老人家用桑葚汁给他们在衣襟上画辟邪符，紫红的汁液顺着布纹晕开，像极了后山坟岗飘荡的磷火。
伏天晌午偷下河，陈沼被水鬼草缠住脚踝。
陈宁在岸上哭喊着扔石头，惊醒了柳荫下打盹的放鹅老汉。
老头用赶鹅竿挑起团乱麻似的水草，里头裹着只褪壳的蝉。
当夜陈沼发烧说胡话，梦见河底沉着无数青玉环，每片断口都生着细密的牙齿。
中秋打糍粑，陈沼抢木槌砸了手指。
糯米团黏在石臼里像团不肯就范的云，陈宁趁他吹手指时偷塞了把桂花糖。
供月亮的毛豆堆成小山，陈安醉醺醺说吴刚伐的其实是村口老槐树。
陈沼仰头啃月饼碎屑，看见月亮里的阴影真像树杈间卡着把豁口斧头。
霜降拾柴火，陈沼在松林里发现个蜂巢。
他用野芋叶包住脑袋去捅，被蜇得眼皮肿成发面馍。
陈宁嚼了满嘴蒲公英给他敷伤口，结果两人脸上都沾满白绒絮。
归途遇雨躲进山神庙，供桌上的干果被老鼠啃出齿痕，陈沼说那是山神爷半夜偷零嘴的证据。
冬至搓汤圆，陈沼往粉团里包进辣椒籽。
陈宁咬破汤圆辣出眼泪，反手把花椒粉撒进他衣领。
滚在地上的两人撞翻笸箩，糯米粉扬成雾，把梁间燕子惊得撞向窗纸。
陈安举着笤帚追打出来时，雪地上歪扭的脚印早被新雪掩成白茫茫一片干净。
清明采茶日，陈沼挎着竹篓随孙婆婆上山。
老人裹过的小脚踩在青苔石阶上，像雀儿啄米般细碎。
茶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篾篓底游走，陈宁在后头哼着采茶谣，调子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赵铁匠扛着新打的镰刀路过，刀锋缠着稻草绳，刃口映出对面山崖的野桃花，红艳艳的淌下来似的。
端午裹粽时，全村灶房都飘着箬叶香。
陈沼蹲在井沿刷洗芦苇叶，叶脉里嵌的泥沙要在指腹搓三遍才干净。
孙婆婆送来腌了三冬的咸蛋黄，油纸包揭开时冒出琥珀色的油星子。
隔壁张婶探墙头借笸箩，发髻上插的艾草叶还沾着晨露。
陈宁把糯米堆成小山，陈沼偷塞了颗红枣进去，被娘亲用粽绳抽了下手背，红痕像条小蛇盘在腕间。
夏夜纳凉，青石板巷挤满竹床。
赵铁匠裸着刺青的膀子讲古，说书人留下的残本被他嚼得支离破碎。
陈沼枕着陈宁的腿数星星，萤火虫撞进孙婆婆的蒲扇里，溅出绿莹莹的光沫。
铁匠婆娘分着炒南瓜子，壳儿在砖缝间积了寸厚，半夜被觅食的老鼠扫得沙沙响。
秋收借牛时，陈安拎着黍米酒去求赵铁匠。
铁砧旁搁着打了一半的马蹄铁，陈沼蹲着吹炭火，看火星子顺着风箱节奏明灭。
赵铁匠脖颈的朱砂痣随肌肉鼓动起伏，像浮在古铜色河流上的红莲。
老牛喷着响鼻被牵出院门时，铁匠往陈沼兜里塞了把铁蒺藜，说是吓唬田鼠的好玩意。
腊月赶集，货郎担子压弯了村口老槐。
陈沼攥着攒了半年的桃核换松烟墨，看货郎用戥子称量时，秤砣绳在苍老指节间勒出深沟。
孙婆婆扯了块靛蓝土布，布匹抖开的瞬间，陈宁嗅到经年累月的桐木箱味。
赵铁匠媳妇为铁锅讨价还价，铜钱扔进陶钵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春分酿醪糟，全村陶瓮齐冒泡。
陈沼挨家送酒曲，粗陶罐上的红纸封在不同门楣间变换字样——张家是“五谷丰登”，李家是“六畜兴旺”。
孙婆婆院里的海棠花瓣落进瓮口，被发酵的甜香醺成胭脂色。
赵铁匠家的瓮总比别人多丝铁腥气，醪糟浮沫里沉着细小的炭渣。
七月晒谱，祠堂天井铺满族谱。
陈沼负责赶麻雀，竹竿头绑的破布条浸过辣椒水。
陈宁在廊下修补虫蛀的页脚，浆糊混着陈年墨香引来绿头蝇。
赵铁匠倚着门框看热闹，指腹摩挲着颈后朱砂痣，说陈家祖上有个状元郎写过“粪土当年万户侯”。
冬至搓丸，全村老少聚在祠堂。
陈沼把糯米团捏成歪嘴灶王，陈宁的玉兔总缺耳朵。
孙婆婆颤巍巍端来核桃馅，豁口的粗瓷碗沿沾着三辈人的指痕。
赵铁匠突然用铁勺敲响铜盆，即兴唱起驱傩谣，跑调的词儿混着孩童嬉笑，震得梁间燕泥簌簌落。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雨水浸种时，陈沼跟着张叔学看天象。
老人龟裂的指甲划过云絮，说马尾云过不了晌午。
陈宁在秧田里撒草木灰，裙裾沾满泥点像幅水墨。
货郎担着蓑衣路过，斗笠沿滴下的水珠串成帘，陈沼换得个桐油浸的竹蜻蜓，翼翅纹理间还凝着去岁的蝉鸣。
处暑过后的晒场总铺着层金箔似的谷粒。
陈沼赤脚踩在滚烫的稻谷堆里翻晒，谷芒钻进裤管刺得小腿发痒。
赵铁匠家的黑狗趴在阴凉处吐舌头，涎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
陈宁挎着竹篮来送凉茶，篮底垫着井水浸过的荷叶，茶汤倾进粗陶碗时，惊起三五只偷食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
霜降腌萝卜那日，孙婆婆送来半坛老卤水。
陶坛外壁凝着盐霜，揭开封泥时窜出的酸气熏得陈沼首眨眼。
陈宁把萝卜条码成菊花状，粗盐粒在坛底铺出六瓣雪。
赵铁匠媳妇隔墙喊借醋曲，发髻间别的银簪头晃着光斑，在陈沼晃动的陶钵里碎成七八个白点儿。
立冬挖地窖，陈安带着陈沼去后山凿黄土。
镐头砸在冻土上震得虎口发麻，冰碴子溅进领口化成刺痒的溪流。
赵铁匠扛着铁钎来帮手，古铜色脊梁蒸腾的热气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
晌午啃冷馍时，陈沼发现铁匠颈后的朱砂痣比夏天淡了些，像被秋雨冲褪色的对联纸。
惊蛰前夜，全村屋檐下都吊着艾草人。
陈沼跟着陈宁挨家送驱虫香囊，粗布缝的袋角总漏出雄黄粉，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断续的金线。
孙婆婆院里的老梅正落瓣，暗香混着铁匠铺飘来的炭火气，在巷口凝成团青灰色的雾。
赵铁匠倚着门框往香囊里塞铁屑，说妖魔鬼怪最怕金铁气。
春分竖蛋时落了雨。
陈沼蹲在门槛上摆弄鸡蛋，湿气把鬓角细发黏成绺。
陈宁用灶灰在青砖地画了二十西节气格子，每个格角都撒着不同谷物。
赵铁匠家的双黄蛋立得最稳，铁匠说是沾了铁砧的煞气。
蛋影投在谷堆间的光影里，随檐溜滴水微微发颤，像极了清明坟头摇曳的纸幡。
小满赶水车那日，陈沼的草鞋被轮轴绞去半只。
脚底板沾满湿泥和碎麦秸，踩在晒烫的石板上烙出浅褐色纹路。
赵铁匠用熟牛皮给他改鞋，锥子扎透三层革时，铁匠铺的炭火正映红半面土墙。
陈宁蹲在门槛搓麻绳，绳坯绕过搪瓷缸的热水，蒸汽把她的睫毛熏成银白色。
夏至割艾草，陈沼在坟岗发现个野蜂窝。
琥珀色的蜜汁顺着石缝淌，引来成队的红蚂蚁搬运。
孙婆婆教他用菖蒲叶引蜂，说野蜂针能治风湿痛。
陈宁举着竹篓接蜂巢时，斜刺里窜出赵铁匠家的黑狗，惊得蜂群炸成团金雾。
逃窜时跌进灌木丛，裤裆裂口处露出半块青玉环，在日头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白露打枣，竹竿头绑的铁钩是赵铁匠特制的。
陈沼仰脖挥竿时，后颈落满细碎的枣花斑。
陈宁在树底下左支右绌地接，围裙兜住的青枣总蹦出大半。
孙婆婆挎着藤篮来分枣，篮底垫的正是陈沼当年裹身的蓝印花布。
布角洇开的陈年奶渍，混着新枣的清香，在秋风里酿出酸甜的况味。
大雪封山前，全村男人都在修葺屋顶。
陈沼抱着黄泥攀梯子，指缝漏下的泥浆冻成冰溜子。
赵铁匠在隔壁院补瓦，铁片削冰凌的脆响混着陈安夯土墙的闷声，惊得梁间麻雀不敢回巢。
陈宁在灶房熬骨胶，热气把窗纸上的冰花熏成泪痕状，胶香混着熏肉的油气，把暮色染成黏稠的琥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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