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官道上多了层浮土,南来北往的牛车辙印里嵌着碎麦壳。
陈沼蹲在村口老槐树杈上掏鸟窝,望见十里亭外晃来面褪色的青旗。
货郎担子缀满铜铃铛的响动惊飞了麻雀,带起的烟尘里混着陌生口音——穿靛蓝短打的汉子说北边三郡遭了蝗灾,官家要在南境加征三成春税。
陈宁浣衣时在河滩捡到半张官报,浸透的纸浆间隐约能辨出“边关”“互市”字样。
赵铁匠拿铁钳夹着纸片在炭盆上烘,墨迹随水汽蒸腾,在铁砧表面凝成团蝌蚪似的斑痕。
孙婆婆眯眼辨认着残字,说二十年前也有过这样的告示,那会儿村西头的老鳏夫还没被征去修长城。
端午龙舟水涨得邪乎,柳木渡口来了艘描金漆的官船。
穿皂靴的差役往祠堂门楘贴黄榜,浆糊里掺的朱砂顺着砖缝往下淌,像条瘦津津的血蚯蚓。
陈安蹲在门槛搓艾绳,听里正说朝廷要清丈田亩,邻村己有户人家因田契模糊被收了旱地。
陈沼数着榜文边角处盖的西方大印,其中有个“赵”字的篆体缺了半边,恰似铁匠铺瓦檐被雷劈过的豁口。
处暑头日,村里来了个瘸腿的游方郎中。
药箱上插着的铜环刻着北境十二州的星宿图,拔火罐用的竹筒里残留着草原苦艾的焦香。
陈宁用三枚鸡蛋换回把驱瘴药草,叶脉间夹着半片异形虫蜕。
赵铁匠盯着虫蜕半晌,突然说十五年前胡马南下时,他在幽州城墙见过同样的甲壳,那会儿箭楼的火光把夜云都烧成了赤红色。
白露打枣时节,官道上的驿马比往年多了一倍。
陈沼在晒场扬谷时常见烟尘滚滚,裹着红翎急报的驿卒衣襟带血,马鞍旁挂着个磨光的铜牌——后来货郎说那是边境加急的腰牌,牌上雕的獬豸兽缺角意味着战事吃紧。
孙婆婆翻出压箱底的《九州风物志》,指给姐弟俩看幽州外三百里的戈壁滩插图,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胡杨叶。
霜降腌菜那天,村里破天荒来了队粟特商人。
骆驼铃铛惊得家犬狂吠不止,琉璃瓶里的葡萄酒晃出妖异的紫光。
陈沼用一筐山核桃换了卷破旧的堪舆图,羊皮边缘用金线绣着“永宁六年钦造”的字样。
赵铁匠借着打铁炉的光亮细看,发现南境三十六郡的标记间多了好些朱砂圈,最靠近青牛岭的那个红点旁,歪歪扭扭批着“屯田”两个小楷。
冬至祭祖时,祠堂供桌上的铜爵换了批新铭文。
陈安擦拭时摸到底部凸起的“天佑二年制”,说那是先帝平南诏时的赏赐。
陈沼数着供案裂缝里新结的蛛网,发现祖宗牌位后有块被虫蛀的军功簿,某页残缺处隐约能拼出“幽州斥候营”几个字。
屋外忽然卷起穿堂风,案头的长明灯晃得满墙影子张牙舞爪,像极了货郎说的北境狼骑。
惊蛰雷响前,官差押着流民过境。
破麻衣下露出的黥印还渗着血丝,脚镣拖过的青石板留下两道凹痕。
陈宁把准备下种的豆饼掰了半块扔过去,被差役的皮鞭惊得跌进菜畦。
当夜赵铁匠打铁声格外急促,火星子溅过篱笆落在陈家院里,陈沼捡起块未冷却的铁渣,形状竟与流民脚镣的断环严丝合缝。
春分竖蛋那日,村塾来了个掉光牙的老秀才。
包袱里那方洇着墨痕的端砚刻着“国子监贡”字样,只是缺了角的地方用黄泥勉强糊着。
陈沼送黍米时瞥见砚底压着的《边塞诗抄》,某页折痕处留着暗褐色的指印,恰盖在“可怜无定河边骨”的“骨”字上。
窗外忽然掠过只离群的孤雁,哀鸣声撞碎在铁匠铺叮当的锻打声里。
小满祭车神,往年用的三牲换成了麸皮扎的假牲口。
陈安磨镰刀时说县里征粮队上月拉走了十二车新麦,车辕印深得能蓄住雨水。
陈沼在晒场角落发现半截断箭,铁铸的箭镞己经锈成蜂窝状。
赵铁匠用铁钳夹着箭杆在炉火里翻烤,突然说起真正的军弩箭该有七道血槽,二十步内能贯穿三层皮甲。
芒种开镰前,官道旁的界碑新刷了朱漆。
陈沼跟着陈安去镇上交夏税,驴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蓟,紫色花瓣粘在装铜钱的麻袋上,像凝着血痂。
税吏的算盘珠沾了层灰扑扑的指垢,拨弄时带起的风掀开本泛黄的册子,某页密密麻麻的红圈罩着青牛岭方圆百里的村落名。
赵铁匠扛着新打的犁头路过衙门口,铁器相撞的脆响惊得税吏手抖,一滴墨汁正落在陈安户帖的"丁"字上。
小暑晒霉那日,河滩漂来半截焦黑的战旗。
陈宁浣衣时捞起旗角,残存的蟠螭纹裹着水草,腥气引来成团的绿头蝇。
赵铁匠用铁钳夹着布料在炉火上烤,焦糊味里突然窜出丝熟悉的松烟味——二十年前幽州城墙的火把,用的正是这种掺了硫磺的防潮油。
孙婆婆抖开压箱底的嫁衣,内衬里缝着张发霉的驿路图,幽州向北的官道标记全被血渍晕成了红蚯蚓。
立秋那日,里正家的黄犬整夜狂吠。
陈沼起夜时望见后山有火光游移,像是百十盏灯笼悬在半空。
晨起去拾柴,发现老柏树下散落着带箭孔的皮甲残片,生锈的锁子甲环卡在蚂蚁窝口,被工蚁当作奇珍往巢穴里拖。
赵铁匠晌午来借黍米酒,醉后漏了句"夜不收的探马灯",酒气混着铁锈味的汗,在陈沼衣襟前襟凝成块褐斑。
白露打枣时节,货郎担子里添了北境才有的犀角梳。
梳齿间缠着几根栗色鬈发,陈宁对光细看时,嗅到股陌生的羊膻味。
赵铁匠用半袋铁钉换下梳子,指腹摩挲着梳背的狼头纹,突然说起幽州外有种专食腐肉的秃鹫,翼展能遮住半亩麦田。
陈沼蹲在门槛削竹箭,发现铁匠握梳子的手背凸起青筋,像是攥着柄看不见的弯刀。
寒露腌芥菜时,村里来了个独眼的马贩子。
瘸腿的枣红马鞍鞯上烙着模糊的"幽"字,马掌钉竟是三棱的破甲锥。
陈安用三坛黍米酒换下马匹,那畜牲闻到铁匠铺的火炭味突然惊厥,挣断缰绳撞翻了孙婆婆的腌菜坛。
赵铁匠制住马匹时,颈后的朱砂痣被马鬃擦得通红,宛如新盖的兵符印。
霜降补墙,陈沼和黄泥时挖出个铜箭簇。
绿锈底下隐约可见"神机营"的阴刻,断口处还粘着半片风化的骨渣。
赵铁匠借着修犁头的由头,把箭簇熔进铁水里,通红的炉火映得他半边脸如庙里的金刚。
铁水浇进模子时爆出团蓝焰,惊得祠堂檐角的铜铃无风自鸣,陈宁说那声响像极了货郎故事里胡笳的呜咽。
冬至祭灶前,官差往祠堂贴了幅泛黄的《山河社稷图》。
陈沼踮脚数着南境三十六郡的朱砂戳,发现青牛岭的位置被描了重红圈。
里正新换的皂靴碾过供案下的蛛网,说朝廷要重修《鱼鳞图册》,十五岁以上男丁需去县衙按红手印。
陈安咬破食指按押时,血珠渗进竹纸纹理,蜿蜒成条瘦津津的小蛇,正爬过"永业田"三个描金小楷。
大寒前夜,铁匠铺的火光彻夜未熄。
陈沼起夜瞧见赵铁匠在院中磨刀,磨刀石是从不示人的玄色卵石,刃口在月光下淌出条银河。
铁匠婆娘抱着捆新扎的草鞋立在檐下,每双鞋底都纳着北斗七星的针脚。
陈宁清晨去井台打水,发现青石板缝里凝着褐色的铁渣,形状像极了北境堪舆图上的狼头徽。
雨水浸种那日,官道尘土里混进了铁腥气。
陈沼跟着陈安去镇上买谷种,见城门洞贴着海捕文书,某个满脸刀疤的逃犯画像旁,朱批的"幽州溃卒"西字还往下滴着红漆。
粮铺掌柜的算盘珠突然崩断,滚进陈沼的竹篓里,他弯腰去捡时瞥见柜台下藏着捆制式箭杆,尾羽染成了不祥的鸦青色。
惊蛰雷响时,里正撞响了祠堂的铜钟。
陈宁补了一半的百家衣还摊在供桌上,陈沼数着梁间新筑的燕巢,发现去年那只总爱站在铁匠铺烟囱上的老燕没回来。
赵铁匠倚着铸铁炉啃冷馍,突然说起边关有种报丧鸟,会在城破前三日啄尽旗杆的绳结。
风卷着碎草叶扑进炉膛,爆出的火星子在铁砧上拼出个残缺的"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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