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庆城青龙桥西头向右拐弯有一条巷子,里面有一口水井叫曹婆井。
说起曹婆井来,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相传井边曾住有一户曹家寡妇,三十多岁年纪。
膝下一女己有二八青春。
母女俩全靠经营一家酒肆为生。
曹婆为人开朗,待人和气。
一天,一个穿着破烂的“长命叫花子”到她酒店来喝酒,少了两个铜钱,她也不计较。
可第二天,这个叫花子又来喝酒,仍然少了两个铜钱。
这样一连好几天,都少给钱,曹婆也不吱声,来了仍然给他酒喝。
一个月后,“长命叫花子”说:“今天我要走了,你待我不错,但我没有钱还你。
我在你屋后面井里放了‘生酒水’,今后你用井水当酒卖,又好又甜。”
叫花子说完就走了。
曹婆听信了他的话,卖酒就用井里的水,真的又好又甜又浓。
过了一年,那个叫花子又来了,问道:“井水可好?”
曹婆说:“好是好,就是没有糟喂猪。”
叫花子说:“好吧,我给你写几句话吧。”
曹婆要伙计拿笔给他。
只见他在酒店的白墙上挥豪一书:“天高不为高,人心比天高;井水当酒卖,还说猪无糟。”
叫花子写完后掷笔走了。
从此,井水不再灵,蒸酒仍然要用高梁、大米来蒸煮。
这个故事是哪朝哪代的事无法考究,曹婆井的地名却沿用至今。
曹婆井井水绵延千年,仍然是一口清冽的甜水井,井周围居住着许多市民,在这里挑水,洗衣,洗菜 ,曹婆井旁天天喧声笑语。
从曹婆井再往上走一点是旧衙门叫白公馆,解放后新政府另择新址,白公馆住房分配给劳动人民作为住宅。
只有后面一处旧礼堂空置着,一把大铁锁将旧社会关在里面,任它窗棂破旧,蛛丝悬垂。
可是,一九五六年的冬天,这里却不时传来声声惨叫,住在白公馆内的居民还听到了“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别打了,别打了,我说,要我说什么我都说!”
的求饶声,这些悲惨的声音让人不忍卒听。
后来才知道这个旧礼堂成为了关押“坏人”的地方,且有持枪的警察把守,闲人不得靠近。
这夜北风呼啸,寒风象饿狼的眼晴往家家户户的门缝窗缝里钻。
宝庆城里的居民早早关门闭户,熄灯安寝。
旧礼堂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却透出惨黄的灯光。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被剥去外衣,满身伤痕,被粗麻绳缚在屋中间的木柱上。
浸过水的麻绳将他的手臂勒出一道道紫黑的印子。
远远看去,这男人像个一动不动的死人。
可是,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的额角还在渗着鲜血,将耷到眼睛上的黑发湿成一络一络的。
赤裸的皮肤灰白肮脏,胸膛却还在微微地起伏,鼻孔里呼出淡淡的气息。
这是一间旧木屋, 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旧双屉桌后面,一盏玻璃罩子罩着的马灯立在桌子上面,旁边摆着牛皮纸卷宗。
卷宗的硬壳上写有“0235号刘玉昆”字样 ,卷宗旁边有几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一位穿警服的男人操着北方口音严肃地喝问:“刘玉昆!
你在下河街当账房时,双手将算盘拨得飞快,同时加减乘除。
别人讲你拨算盘像在发电报,你说你不认识摩尔电码。
单这一句话,就漏洞百出,说明你是个会发电报的国民党特务!”
说话的是位南下干部,叫李富国,任宝庆行署公安局政委。
负责审干小组的工作。
“我们早就怀疑你来路不明,五二年‘肃反’运动中,你百般狡辩,伪造履历,欺骗新政府。
逃脱了惩罚。
今年‘审干’,我们又接到群众检举揭发,通过内联外调,查出中央大学学生档案里的刘志云与你相貌一模一样。
这个刘志云中学毕业后投军了,当了国民党的情报官!”
“你不叫刘玉昆,更不是东北难民,你是刘志云!
你是白崇禧部队的上尉情报官刘志云!
是不是?
说!”
他用力一拍桌子,那写有“刘玉昆”名字的卷宗吓得一哆嗦,跳了起来。
可对面捆着的刘玉昆仍然没有抬头。
这三天李富国将这些话重复了数次,他的嗓子在近半年的审讯中己经嘶哑了,两眼充满红血丝,脸色发青,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在灯光的暗影里像个黑包公。
这次‘审干’运动,又查出一大批漏网的敌特分子。
大多数“坏人”在政府面前不敢抗拒,在政策的高压下低头认罪。
个别喊着冤枉跪在地上哭诉的,只要一顿毒打也会招供。
只有这个刘志云,死都不开腔。
只承认自己是东北人,学生出身,在战乱中流落宝庆,当伙计兼账房为生。
他心中暗暗骂道:到底是国民党的情报官,具有反侦察能力,知道不说还能留条活路,说了更是死路一条。
“刘玉昆,三天了,你还不招供,你是铁打的么?”
旁边另一个穿工作服操着宝庆口音的粗矮男人,边说边站起身,“腾、腾、腾”地走到捆绑的男人面前,脚下惊起地板上一阵浮尘。
他用手中的钢笔将刘玉昆的下颌往上顶,大声地吼道:“说!
发报机在哪里?
潜伏的任务是什么?
活动经费是谁送给你的?
你的同伙是谁?”
他声嘶力竭,圆瞪豹眼,显得面貌狰狞。
这样的问话三天来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刘玉昆除了摇头不做任何解释。
这时,刘玉昆仍然只是艰难地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虽说新社会不许刑讯逼供,可面对这些顽固的反革命分子,这位工人纠察队队长刘顺民仍然拳脚相加,气恨时抽出腰间的军用皮带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抽。
刘玉昆额上长长的伤口和身上道道血痕就是皮带扣砸出来的。
审干小组将人捆吊两三天也是常事。
只不过这些反革命分子不禁打,吊不了几个时辰就求饶,将自己的历史问题全坦白了,甚至于添油加醋将自己说得罪大恶极。
似乎越有罪,越能过关。
也有几个老弱病残,没打几顿就死了。
刘玉昆被审了三天,捆了一天一夜还是不肯招供,更激起他满腔怒火。
“他妈的,你还敢抗拒政府!”
他挥起拳头朝刘玉昆鼻子砸去!
“啊”地一声惨叫,刘玉昆偏过脑袋,鼻梁像歪了的黄瓜,瞬间肿大,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变得象个狗脸,鲜血喷涌出,从鼻孔流到嘴角,又顺着嘴角淌到胸前,再从赤裸的胸膛滴到地下,鲜血流到地下时,变成了黑色的粘液,空气中再次弥漫着血腥味。
刘玉昆像是死了过去,再次一动不动地歪着头,被鲜血染成一道道古怪花纹的肌体,象剖开的死鱼。
刘顺民骂道:“他妈的反革命,死也不招,害得我们几天不得回家,觉也不能睡。
你是金刚,老子也要打扁你!”
说着又挥起拳头,朝刘玉昆的脑袋打去。
这一拳头像打在硬木头上,刘玉昆连惨叫声都没有了。
刘顺民转头问:“李政委,要不要再提桶水来泼,他又装死了。”
李富国打了个呵欠说:“算了,再打就死了!
半夜了,刘队长,你也困了。
明天还要审几个。
他妈的反革命怎么这么多!”
刘顺民讨好地说:“李政委,你辛苦了!
宝庆城水陆交通发达,解放前潜伏了不少特务,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
只有将这些阶级敌人抓起来枪毙,宝庆城才能安宁!
我们工人纠察队一定配合好公安局的工作,搞好一方治安!”
李富国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又弹出一支给刘顺民,笑着说:“我们这个工作小组力量还是很强的,象刘玉昆这样死不改悔的反革命毕竟是少数嘛!”
接着朝门外喊来两个警察将刘玉昆抬走。
两位警察将刘玉昆从木柱上解下来时,刘玉昆象沉重的麻袋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第二天清晨,天仍然下着大雨,一个早起的男人戴着斗笠,挑着一担木桶到曹婆井挑水,来到井沿边,将水桶挂在勾索扁担上,准备将木桶往井里吊时,看到井水变成了一池红水,吓了一大跳,再探身一看,井里倒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男人丢掉勾索扁担,两只水桶滚落井台。
他边跑边喊:“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
聆听了千年市井民生的曹婆井盛满一井血泪。
谁也不知道这个叫刘玉昆的男人什么时候从旧礼堂的稻草堆里清醒过来的,又怎么能拖着遭受毒打的身子,在饿了三天以后还有力气翻过礼堂背后的破窗户,又怎么逃过看守的礼堂大门的警察,来到曹婆井投井的。
人们更无法想象心如刀割的情报官,如何能舍弃得下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
也许是他想到自己身份己经暴露,不能再给妻儿带来安宁的生活,今后坐牢是肯定的,枪毙也有可能。
妻儿背着美蒋特务家属的身份,何以度日?
不如自己死了,年轻的妻子还能嫁人,孩子们还有人帮着抚养……。
也许自杀是他能选择的最好道路。
或者他的自尽,只是难捱眼前的痛苦,交不出电台,也没有联络经费,日日拷打,上刀山下油锅般的煎熬,早死一天,就少受一天罪,与其被折磨死,不如早点解脱。
用最后一些力气爬到井边,他的身体将冰冷的雨水和沙石地硌出了一条血路,一头栽下,为的是一了百了……。
我的父亲刘玉昆或者刘志云,自杀于一九五六年。
我无缘与他见面。
只在母亲的腹中接受过他的抚摸。
但是我的血液中流着他的血。
多少年过去了,隔壁邻居老王看到我还说,你长得真像你亲生父亲啊!
笔首的鼻梁,细长的眼睛,走路时稍稍带点外八字的姿势,活生生与你爸爸一个样子呢。
可是,我连亲生父亲的照片也没有看到过。
我是遗腹子,在父亲自杀后三个月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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