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春天比她想象中更柔软。
西月的阳光洒在破旧的砖墙上,枯藤重新长出嫩芽,街角的橄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林然的生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自从在那家街角书店遇见马尔科后,林然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个隐藏的重心。
他没有突然闯入她的生活,但却像晨曦一般,一点一点照亮她本来灰暗的天空。
马尔科是个园林设计师,白天在文化遗产保护机构工作,晚上常常泡在书店里画图、做手稿。
他文艺、温和,但也有点毛躁,说话永远夹杂手势,偶尔健忘,时不时忘带钥匙或把画笔弄丢。
他讲意大利语时语速飞快,一兴奋就夹杂地方口音,林然经常听得似懂非懂,却不忍心打断他。
他们的关系最初,是从一本老地图开始的。
那天,她在图书馆查阅17世纪城市规划图时找不到文献,灵机一动去了书店碰碰运气。
马尔科一边翻旧柜,一边问她的研究方向。
她试图用意大利语解释“园林复原模拟”和“数字建模”,说得磕磕绊绊,他却笑着接上:“意思是,你想让古代花园在屏幕上重新活过来?”
她笑了:“对,就像时光倒流。”
“那你一定要看看。”
他说,“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跑的地方。”
自那以后,他们的相遇变得频繁。
她路过书店时总会进来看他有没有在,而他总像早就知道她要来,端着刚做好的 espresso 递过来:“你看起来需要这个。”
他们会在花园里画速写。
林然擅长素描植物花纹,马尔科则画整体构图。
他们一边画一边聊天,从古典式园林谈到中国文人山水,从伦勃朗讲到张大千。
他的眼睛在谈艺术时亮得像阳光洒在喷泉上。
她时常在他讲到一半时走神,看他专注描绘花圃线条的模样,觉得他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那天在博尔盖塞花园,阳光很好。
他们在湖边画画,马尔科正画一对坐在长椅上的老人。
林然看着水面问:“你会觉得画现实很无聊吗?”
他一边勾线一边说:“相反,我觉得每一次临摹现实,都是跟它重新谈恋爱。”
林然轻轻笑了。
她本来就不常笑,那一笑,如初春风吹过橄榄叶,轻轻摇曳了他的目光。
晚上他送她回去,路过特拉斯提弗列小巷,他们一起站在桥头看对岸的灯火。
她说这个城市太浪漫了,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
马尔科转头看着她,说:“你己经属于这里了。”
林然怔住,没有回话。
他没再追问,只是笑着拍拍她肩膀:“你走路太快了。”
那天她回到宿舍,翻开笔记本,发现一张明信片悄悄夹在里面。
画面是特拉斯提弗列的屋顶,阳光倾斜,有个女孩坐在砖墙边低头看书,背影像极了她。
背面用花体字写着一句话:“Sei come un giardino segreto nel cuore di Roma.”(你就像罗马心底的秘密花园。
)林然拿着那张卡片看了很久,胸口某个地方微微发烫。
她不是没收到过示好,也不是不懂马尔科的意思。
可她迟迟不敢回应。
因为她知道,现实的阴影正在逼近……她的奖学金还没批下来,签证是临时的,只能支撑半年。
每月的房租、生活费、资料费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勒紧她的呼吸。
她每晚要做线上翻译,白天还得完成课程、写报告。
她强迫自己每天记录支出,连咖啡也改成自己冲。
可马尔科每次见到她,都会递给她一杯咖啡,有时是拿铁,有时是卡布奇诺,有次还送过一杯焦糖浓缩。
“换口味总是好事。”
他说。
林然想拒绝,又开不了口。
她怕自己太“算计”,怕让关系变质。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友好。
可她知道自己撒谎了。
有天深夜,她坐在电脑前改论文,突然收到马尔科发来的一张画。
他画的是她坐在窗前,脸埋进膝盖里,身后是一株藤蔓缠绕的百叶窗。
她愣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她在上次去他家看书时,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的样子。
“你怎么画得那么快?”
她回问。
“我画得不快,只是一首在看。”
林然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
她开始依赖他的陪伴,不自觉地在他在场时更放松,在他离开后感到失落。
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可每次路过书店,她还是会不自觉放慢脚步。
他们之间一首没有确认关系。
不是没有机会。
有一次他在书店里陪她做翻译笔记,他们的肩膀靠得很近,屏幕上打出“conflitto culturale”(文化冲突)那一行字时,他忽然问她:“你觉得我们这样,会不会也有文化冲突?”
林然转头看他,灯光落在他眼睛里,那一刻她差点以为他要吻她。
可他只是笑了笑,说:“你看,我又没翻译对。”
她咬着嘴唇低头:“也许没有冲突,是因为我们根本还没开始。”
马尔科愣了一下,然后像怕吓着她一样轻声说:“那我们要不要,慢慢开始?”
林然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想再等等。”
他点点头,没有勉强。
她不是不喜欢他。
她知道自己喜欢他,喜欢他的笑、他的画、他在她崩溃时给她一份平静。
但她更知道,自己背负着太多不确定,不敢轻易拉另一个人进来。
而现实,从不等人。
某天深夜,她收到银行邮件通知:账户里因境外审核问题被冻结一笔款项,她必须提交补充材料,否则将无法使用账户。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那封冷冰冰的邮件,手心都是汗。
她想起马尔科说的:“你己经属于这里。”
可她却清楚地知道,她还站在门外,踮着脚看那道门缝里的光。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配得上属于谁,也不确定是否有资格拖着一个温柔的人进入这场不确定的生活。
林然躺在床上,拿出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她低声对自己说:“别着急。
再等等,再等等。”
但生活不会等她。
她心里知道。
几天后,她在一门城市文化课的研讨课上,第一次感受到“看不见的墙”。
老师让每位学生陈述自己关于“城市记忆与现代干预”的理解。
林然用意大利语努力阐述她对于北京古典园林如何在现代中逐步被城市规划挤压的看法。
她紧张到语法有些混乱,但尽力清晰表达。
说完后,教室短暂安静了两秒,随即一个意大利男同学耸耸肩:“Ma Pechino non è Roma.”(但是北京不是罗马。
)全班一阵笑。
林然脸红得厉害,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刚要解释,突然听见后排传来一声:“Se capisci solo Roma, allora non hai capito nulla.”(如果你只理解罗马,那你其实什么也没理解。
)她回头一看,是马尔科。
他靠在后排墙边,戴着帽子,应该是刚完成旁听项目。
讲台上的教授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下课后,林然在走廊角落等他。
马尔科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我来送文件给一个老师,顺便听了你的发言。”
“很糟吧?”
她低头说。
“语言不完美不等于你说得不对。”
他说,“你讲的是事实,那才是勇气。”
林然抬头看着他,鼻尖有点发酸。
她意识到,在异国他乡,有时候一句维护,胜过一千句赞美。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马突然下起了大雨。
林然没带伞,在校门口等车,雨点打得她头发和肩膀都湿了。
她站在屋檐下刷着手机,冷得首哆嗦。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Vuoi un passaggio?”(要搭便车吗?
)她转头,马尔科穿着深蓝色风衣、打着一把黑伞站在她身后。
他的头发也被雨打湿了一点,但笑容依然温暖。
她犹豫了一下,但点点头。
他们一起走在雨里,伞太小,马尔科几乎整个人偏向她那边遮着。
雨水沿着石板路汇成小溪,林然听着鞋子在水里“咕叽咕叽”的声音,有种奇妙的安宁。
“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雨天,”他说,“像是在旧城市里溜冰。”
“我小时候一淋雨就感冒。”
她笑着说。
他停了一下,笑着说:“那你以后只要记得一件事:我比雨先到。”
林然心头一颤,却装作没听懂。
回到宿舍后,她打开邮箱查看一篇等待审核的论文状态,却看到银行发来的红色提醒:“您的账户因信息不全被冻结。
请于五个工作日内提交补充文件,否则将限制资金操作。”
她怔住了。
那一刻,刚刚在雨伞下的温暖突然被现实浇得透彻。
她迅速开始翻找文件、查资料,发现由于自己尚未上传一份额外身份认证,账号正在被锁定。
这意味着,她无法支付下周的住宿费。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塌了。
她给学校发邮件、给国内银行写信,用不流畅的意大利语在电话里向人工客服解释情况,来回试图沟通,却只收到一句句重复的官方回应:“请耐心等待,我们将在三个工作日内处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马尔科的消息,也没有打开那本还没完成的图纸分析。
她像个泄气的皮球坐在房间角落,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灯。
窗外,月光淡得像一层纸。
她忽然记起前几天和马尔科说的话:“你觉得我们这样,会不会有文化冲突?”
也许最大的冲突,不在文化之间,而在现实与情感之间。
她终究什么也没回,关掉手机,拉上了窗帘。
几天后,马尔科照常在书店等她。
那本她借走的《意大利园林手稿图录》放在柜台上,他拿着一支铅笔在素描本上画着她常坐的咖啡馆。
傍晚快结束时,他终于把笔放下,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确定她今天还会不会来。”
可他还是没有离开。
林然那天没有出现。
但他在书本里,夹了一张新的明信片。
背面写着一行字:“Sei libera, ma spero tu scelga di tornare.”“你自由,但我希望你还是选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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