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三轮车的突突声穿透晨雾时,林晚星正蹲在老宅天井里测量青石板的沉降数据。
露水打湿了她的卷边牛仔裤,膝盖上的护膝是许砚之昨天硬塞进她工具包的——左膝印着小太阳,右膝画着歪歪扭扭的蓝雪花,显然是用马克笔临时涂的。
“林工早!”
施工队老张扛着水准仪经过,瞥见她膝盖上的卡通图案,咧嘴笑出缺了门牙的牙龈,“许工给您画的?
昨天见他蹲在台阶上画了半宿。”
晨雾漫过她发烫的耳尖。
自暴雨夜之后,许砚之的存在就像渗入砖缝的晨露,无声却又无处不在。
每天七点整,他的保温桶会准时出现在她工位:周一杂粮粥配自制萝卜干,周二虾仁云吞配薄荷糖,今天掀开盖子,是漂着枸杞的南瓜小米粥,瓷盅里还躺着枚温热的水煮蛋,蛋壳上用马克笔写着“记得吃早餐”。
“早。”
她低头看激光测距仪,余光却看见许砚之从脚手架上跳下来。
他今天穿浅灰色工装服,胸前口袋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手腕上的莫比乌斯环手链在晨光里泛着银光——和他毕业设计展上的模型同款,当时她还笑着说“戴在手上不怕缠头发吗”。
“地基沉降比预期多两毫米。”
许砚之递来印着“晨光施工日志”的笔记本,指尖划过她画在页边的适老化扶手弧度图,“要不要调整防潮层高度?”
林晚星接过笔记本,纸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标本,叶脉上用极细的字写着:“9.17 林工在落叶堆里找了十分钟银杏果,说要熬秋梨膏。”
她迅速合上本子,耳后渗出细汗——那天她不过是顺口提了句母亲以前的偏方,没想到他连落叶的日期都记下来了。
“按原方案。”
她调出BIM模型,“老住户王奶奶说,她扶着窗台能看见孙子放学。
如果抬高防潮层,窗台高度会影响她的视线。”
许砚之凑近屏幕,肩线压得她微微后仰。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着施工现场的石灰气息:“我用有限元分析过,只要在承重柱加三角支撑——”他突然伸手,指尖在屏幕上划出辅助线,“这样既保证结构安全,又能保留原有窗台高度。”
电动工具的轰鸣中,林晚星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
许砚之的手指在触摸屏上移动,指腹边缘有些许茧子,是常年握铅笔和操作3D打印机留下的。
当他转头询问她的意见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小虎牙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好。”
她别过脸,在施工日志上签下名字,笔尖在“许砚之”的签名旁边打了个颤,“下午和甲方开会,你负责演示结构方案。”
“没问题。”
许砚之突然从裤兜掏出个小铁盒,“给您,润喉糖。
陈皮味,不含咖啡因。”
铁盒上贴着手绘贴纸,是戴着圆框眼镜的卡通女孩,手里捧着卷图纸——分明是照着她的样子画的。
施工现场的广播突然响起,老张在二楼喊:“许工!
排水管接口对不上图纸!”
许砚之应了声,跑向脚手架时又回头叮嘱:“十点钟记得吃药,您昨天备忘录写的。”
林晚星摸着铁盒上凹凸的纹路,想起今早打开手机备忘录,发现许砚之不知何时在“待办事项”里加了条:“10:00 提醒林工吃抗过敏药”,后面还跟着个举着药瓶的小太阳表情。
她习惯了用Excel管理生活,却第一次觉得,有人把她的日常琐碎当成了需要认真记录的图纸。
上午的例会开到一半,甲方代表突然指着设计图拍桌子:“适老化改造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们要的是成本控制!”
林晚星按住即将拍案而起的助理,余光看见许砚之正在笔记本上快速画图。
当她讲到“防滑地砖的摩擦系数首接关系到老人安全”时,许砚之突然举起平板电脑,3D模型里的虚拟老人正在不同地面材质上行走,关节受力数据实时跳动。
“各位看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建筑系学生特有的热忱,“如果采用传统防滑砖,成本可降低15%,但膝关节压力会增加23%。”
模型切换成彩色热力图,“而林设计师推荐的荔枝面石材,虽然单价高,但能将关节压力控制在安全区间——这是我们用步态分析软件模拟了三百次的结果。”
会议室的空调太冷,林晚星摩挲着保温杯。
许砚之说话时总习惯用“我们”,仿佛从第一次合作开始,他就自动将两人归为同一阵营。
当甲方代表的态度软化时,他突然转头冲她眨眨眼,藏在桌下的手比出个“V”字——像个等着老师表扬的学生,却让她想起昨夜加班时,他趴在图纸上睡着的样子,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像只怕冷的蝴蝶。
午休时,许砚之抱着笔记本坐在天井的老槐树下。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流淌,他正对着手机视频通话,声音放得很轻:“妈,我在项目上吃得很好,昨天还喝了林工熬的秋梨膏。”
顿了顿,耳尖发红,“她...她很会照顾人。”
林晚星握着饭盒的手顿住。
秋梨膏是她前天熬夜熬的,借口“材料买多了”分给项目组,其实只装了小半瓶给许砚之——他总说嗓子疼,却在她递过去时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
此刻听他在电话里把她形容成“会照顾人”的角色,突然意识到在他父母眼中,自己或许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姐姐”。
“许工!”
施工队小李抱着图纸跑过来,“阁楼的木梁有虫蛀,要不要换钢构件?”
许砚之合上手机,声音立刻染上专业的沉稳:“先做碳弧检测,保留原有木构件,虫蛀部分用环氧树脂修补。”
他转头看见林晚星,眼睛一亮,“中午吃什么?
我带了橄榄油煎鸡胸肉,还有您喜欢的溏心蛋。”
铝制餐盒打开时,溏心蛋的蛋黄正缓缓流淌,旁边配着切得整整齐齐的西兰花。
林晚星看着他用湿巾仔细擦拭石桌,突然想起自己二十三岁时,前男友总嫌她带的便当日复一日都是鸡胸肉沙拉:“生活不是施工图,不需要精确到克。”
而眼前的男孩,却把她的每个偏好都记成了重点标注的图纸说明。
下午复查管线时,林晚星在阁楼发现许砚之的帆布包。
包侧兜露出半截笔记本,扉页贴着张照片:暴雨夜那天,她蹲在地上画草图,许砚之偷拍的背影,旁边用钢笔写着:“第一次见光”。
翻到最新一页,是用建筑线条勾勒的她的侧脸,旁边标注着:“泪痣坐标(X=12,Y=8),睫毛弧度15°,微笑时苹果肌 elevation 3mm”。
“林工?”
许砚之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老张说阁楼地板有异响,我来看看。”
她慌忙合上笔记本,耳尖发烫。
许砚之走上阁楼,工装裤口袋里掉出张车票——下周去邻市的建材展,二等座,发车时间7:09。
“你买了票?”
她接过车票,发现座位号是12A,“我记得建材展不用这么早...”“您备忘录写着要赶在十点前到展厅。”
许砚之挠挠头,“怕您来不及吃早餐,我买了靠窗的位置,方便您在车上画图。”
他突然看见她手里的笔记本,瞳孔微微收缩,“那个...只是随便画的...”阁楼的木地板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林晚星踉跄半步,许砚之立刻伸手搀住她的腰。
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他的手腕骨硌得她生疼,却听见他闷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阳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撒下金粉。
林晚星闻到他领口的洗衣液味道,突然想起昨夜梦见自己站在老房子的天台上,许砚之指着星空说:“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时区,离得近的反而看不见彼此的光。”
此刻他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让她第一次觉得,年龄差不是需要计算的比例尺,而是能让光折射出不同色彩的棱镜。
傍晚收工时,许砚之抱着电脑追出来:“林工!
甲方说今晚要改图纸,我订了您常吃的那家轻食,一会儿送到工作室。”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瓶子,“对了,您上次说护膝磨腿,我买了婴儿护臀膏,涂在松紧带下面就不会疼了。”
暮色中的老房子披着金箔般的余晖,施工队的灯笼己经亮起。
林晚星看着许砚之跑回工地的背影,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卷尺,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手机突然震动,母亲发来消息:“周末回家吃饭,你张阿姨介绍了个医生,38岁,离异无孩,条件不错。”
她盯着屏幕上的“条件不错”,忽然想起许砚之在施工日志里写的:“9.19 林工在施工现场捡到只瘸腿橘猫,偷偷用旧毛巾做窝,却骗我说‘流浪猫更适应野外生存’。”
指尖划过聊天框,她打下:“妈,我最近项目忙,周末要加班。”
工作室的落地窗外,华灯初上。
许砚之送来的轻食盒放在桌上,沙拉酱单独装在小密封袋里,旁边是他手写的便签:“这次选了低卡蜂蜜芥末酱,记得摇匀。”
林晚星打开电脑,CAD界面上,许砚之画的扶手模型旁多了行注释:“给星星的专属护栏,承重200kg,抗风压12级,永远向光生长。”
她咬住笔帽,突然发现草莓味润唇膏不知何时被放在键盘旁。
窗外飘起细小雨,远处传来施工队收工的哨声,许砚之的短信适时弹出:“下雨路滑,等我收工送您回家。”
末尾还是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表情,只是这次,太阳旁边多了朵蓝色的雪花。
键盘上的指示灯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林晚星摸着护膝上的小太阳图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晨光与暮色的交替中悄然改变——就像老房子砖缝里冒出的新芽,明知生长会带来阵痛,却依然要向着彼此的方向,一寸寸突破经年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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