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七年,重阳。
西门庆从痰盂翻涌的酸臭中醒来时,正看见潘金莲穿着水红绫子衫子,斜倚在拔步床前嗑瓜子。
她鬓边金钗晃着碎光,嘴角挂着惯有的讥诮笑纹,与记忆中绞着白绫悬在房梁上的青紫色面孔重叠。
“大官人这觉睡得稀奇,竟连自己生辰都忘了?”
她将瓜子壳吐在青砖缝里,“吴大娘子差人来请,说今日要开菊花会呢。”
喉间像塞着团浸水的棉絮,西门庆攥紧雕花床沿才稳住抖得厉害的手。
案头铜漏滴答走着,窗纸上斜斜切进半道秋阳——分明是他暴毙前的那一日。
前世此时,他正搂着李瓶儿喝葡萄酒,听得潘金莲在廊下骂秋菊,转身要发作时,忽觉天旋地转,鼻血流进嘴里都是腥甜的。
“拿镜子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
潘金莲挑眉去妆奁取了螺钿镜,却在递过去时故意松手。
青铜镜面砸在他胸口,映出张三十许岁的脸:剑眉星目,两颊尚未被酒色淘出青黑,正是他刚娶孟玉楼那年的模样。
“老爷怎的这般小心眼?
不过开个玩笑。”
潘金莲弯腰捡镜子,月白裙裾扫过他脚踝,腕上金镶玉镯子叮当作响。
这镯子原是李瓶儿陪嫁,后来被他赏给了潘金莲——正是这物什,在他断气后被王婆从死者手腕上捋走换了酒钱。
西门庆突然抓住她手腕,触到腕骨处细细的 scar——那是去年她与春梅争描金箱子,用剪子划的。
原来重生竟回到了最关键的转折点:他三十二岁这年,李瓶儿尚未进门,武松还在清河县卖炊饼,一切罪孽都来得及挽回。
“去,叫玳安备马。”
他掀开锦被下床,鞋尖踢到床底个油纸包,散开些红色粉末——是胡僧给的春药,前世今日他吃了三丸,夜里便血崩不止。
潘金莲盯着他反常的举动,忽然轻笑出声:“大官人莫不是中了邪?
往日这时候早该搂着五娘睡回笼觉了。”
西门庆按住她肩膀推到椅上,指尖触到她锁骨处细腻的肌肤——这具身子曾让他魂牵梦绕,此刻却只觉寒意刺骨。
“从今日起,你每日卯时初刻去佛堂抄《妙法莲华经》,酉时三刻前不许出院子。”
“你!”
潘金莲拍桌而起,茶盏里的残茶泼湿了月白裙。
“若再敢惹是生非,”西门庆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拍在桌上,“我便送你去王招宣府学些规矩。”
那锭银子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照得潘金莲眼底的戾气渐渐凝作惊疑。
她认得这是昨日从当铺收的新银,原该今早送去给李邦彦作寿礼的。
正僵持间,忽听院外小厮喊:“爹,应二爹和谢爹来了!”
西门庆抬脚跨过门槛,只见应伯爵穿件旧青绸首裰,正蹲在葡萄架下捏着串生葡萄往嘴里塞。
这狗头军师前世撺掇他强占李瓶儿,又在他死后卷走缎子铺三成股银。
“大官人今日气色好得紧!”
应伯爵满脸堆笑,袖口还沾着葡萄汁,“昨日说的那桩事......”“什么事?”
西门庆打断他,冲玳安使眼色,“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给应二叔买双新鞋——瞧这鞋头都露脚趾了。”
应伯爵的笑僵在脸上,看着小厮捧着银锭走远,半晌才憋出句:“大官人真是......体恤兄弟。”
西门庆拍了拍他肩膀,凑近低声道:“往后若再敢提花街柳巷的勾当,休怪我撕了你的嘴。”
绕过影壁时,秋风卷着片枯叶扑在他脸上。
前院正厅传来琵琶声,是李娇儿在教迎春弹《将军令》。
他忽然想起,前世今日他嫌乐声聒噪,掀了琴桌骂她们“娼妇们只配唱艳曲”,此刻听来竟觉音节铿锵,像战鼓催征。
小厮来报,说吴月娘在花园备了席面,同来的还有乔大户家娘子。
西门庆穿过九曲桥时,见池中残荷摇着碎影,想起李瓶儿死后就埋在这池边,棺木被雨水泡得发胀,开棺时脸上爬满白蛆。
“官人可算来了,”月娘迎上来,鬓边斜插的菊花颤巍巍抖着,“乔亲家娘子说要与咱们家官哥儿定亲呢。”
厅上摆着十二道时新果品,当中攒盒里盛着糖霜酥酪。
西门庆盯着那碗酪,忽然握住月娘手腕:“明日就差人去汴梁请刘婆子来,官哥儿的痘疹不能再拖。”
月娘诧异抬眼,却见丈夫眼中竟有泪光。
她哪里知道,这碗酪里掺着潘金莲撒的砒霜,三日后官哥儿吃了便发起热来,终究没熬过那场痘疫。
酉时三刻,西门庆独坐在书房,案头摊着《商君书》。
窗外传来潘金莲骂秋菊的声音,却比往日远了许多——佛堂在西跨院,隔了三重门。
他摸出袖中算盘,噼啪拨弄着算珠。
前世他精于算计,却算错了人心。
这一世,他要让西门府成为这清河县城铁桶般的基业,要让那些盼着他死的人,都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权柄。
忽闻大门外马蹄声急,小厮撞开书房门:“爹!
武大郎的弟弟武松,带着县太爷的手书来了!”
西门庆手中算盘“哗啦”落地,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终于来了——那个注定要改写他命运的打虎英雄,此刻正站在朱漆大门外,腰间佩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弯腰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算珠,在指间缓缓摩挲。
这一次,他要算的不是金银账,而是生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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