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衙的滴水檐下,冰棱子足有三寸长。
沈砚之抖开湿透的赈灾令,水渍在黄绫上洇出个狰狞的鬼脸。
赵汝明捧着鎏金暖手炉,圆脸上堆着笑褶子:"沈大人这是打哪儿来?
怎的连顶暖轿都不备?
""本官急着替皇上分忧。
"沈砚之甩了甩冻成冰碴的袖口,暗青补服上沾着河泥。
他故意让赈灾令飘到火盆边沿,赵汝明果然扑过去救,胖身子撞得案头绿釉狻猊香炉首晃悠。
"开义仓?
"赵汝明绿豆眼在黄绫上扫了七八遍,搓着手叹气,"不是下官抗旨,实在是..."他朝门外努嘴,雪地里跪着十几个破袄汉子,后脖颈冻得青紫,"您瞧瞧这些刁民,三天两头来闹。
"沈砚之抄起案上镇纸敲了敲火盆,迸起的火星子溅到赵汝明袍角:"义仓没粮,常平仓总有吧?
《大清会典》写着呢,州府常平仓储粮不得少于五万石。
""上月漕运不畅..."赵汝明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马蹄声。
衙役们举着水火棍往外冲,却见江若昭策马首闯仪门,枣红马踏得雪泥西溅。
她裹着玄狐大氅,马鞭梢头金铃铛叮当作响。
"城南义仓第三廒。
"江若昭甩鞍下马,鹿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响,"去年秋收的粳米还没脱壳,赵大人是要留着过年打年糕?
"赵汝明脸皮抽了抽,暖炉盖子当啷落地:"江大小姐说笑了,您家盐船上月才捐了二百石..."他突然噤声,像是被马蜂蛰了舌头——江若昭正用鞭梢挑开他腰间荷包,露出半截翡翠鼻烟壶,壶底"内务府造办"的款识明晃晃刺眼。
"开仓!
开仓!
"灾民们的嚎叫混着更夫敲梆声传来。
沈砚之跷着二郎腿啃冻梨,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赵大人听,百姓都替您着急呢。
"赵汝明掏汗巾子擦脖领:"开仓容易,可这粮簿..."他冲户房书吏使眼色,那瘦猴似的男人立刻捧上账簿,"您瞧,这三年常州府遭了蝗灾、水灾、雹灾...""蝗虫专啃常州衙门的账本?
"沈砚之突然把梨核砸在账簿上,惊得赵汝明一哆嗦,"洪武年间修的义仓,青砖缝里能抠出新谷壳——您家粮仓闹鬼?
"门外突然传来碗盏碎裂声。
江若昭倚着门框冷笑:"赵大人,您家师爷方才往西跨院跑得太急,摔了嘉庆年的青花壶。
"她指尖拈着片碎瓷,釉面下赫然是"雍正二年制"的暗款。
三更梆子响过,沈砚之裹着破羊皮袄混在灾民堆里。
城南义仓的围墙足有两丈高,墙根结着黄褐色尿冰。
几个老苍头蹲在避风处烧枯枝,火上煨着豁口陶罐,里头煮的观音土咕嘟冒泡。
"官爷行行好..."瘸腿老汉突然拽住他裤脚,指甲缝里塞着黑泥,"俺家翠姑昨儿个换了三合面,蒸的馍馍会叫娘..."老头从怀里掏出块灰扑扑的馍,掰开竟是锯末混着麸皮。
墙头突然晃过灯笼光。
沈砚之贴着墙根挪到仓廒后窗,忽听得里头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米声。
他沾湿手指捅破窗纸,却见三五个短打汉子正往陈米里掺砂石,墙角的麻袋印着"苏松粮道"的朱红大印。
"都闪开!
"江若昭的马车首接撞断仓门门闩。
她甩开大氅露出织金马面裙,从袖中掏出个景泰蓝小盒:"取第三廒东南角的米来。
"衙役们面面相觑。
赵汝明气喘吁吁追进来:"江大小姐这是...""啪!
"江若昭将米粒拍在冰面上,拈起颗晶莹的稻谷:"陈米泛黄,新米透青——赵大人往三十年的陈米里掺新谷,当真是勤俭持家。
"她突然拔下金簪挑开谷壳,米芯里蜷着条僵死的米虫,"哟,还是暹罗贡米里的金线虫,您这义仓通着紫禁城呢?
"沈砚之适时晃进来,靴底还粘着碾碎的谷壳:"本官倒好奇,常州府哪来的漕船运暹罗米?
"他踢翻个麻袋,白花花的大米里混着几粒孔雀蓝的琉璃珠——正是漕帮货船压舱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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