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像把生锈的刀,贴着顾昭的颧骨刮过。
他裹紧偷来的羊皮袄,将半块靖边令塞进贴身布囊,指腹触到囊底母亲遗留的银簪——那是今早他从胡杨树下捡的,簪头的累丝牡丹沾着暗红血渍,在暮色中像朵即将凋零的花。
“得在天黑前翻过鹰嘴崖。”
少年喃喃自语,靴底碾碎一枚干枯的骆驼刺。
远处地平线起伏如凝固的波浪,灰黄色的砂砾间偶尔闪过几丛枯红的芨芨草,像大地渗血的伤口。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每七下一次——这是父亲教的战时呼吸法,能让紊乱的心跳平复下来。
忽有沙砾滚落声从右侧传来。
顾昭猛地伏低身子,右手己按上腰间定边刀。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羊皮袄领子里形成白雾,看见三十步外的梭梭草丛中闪过一线金属反光——是马贼的弯刀。
“小崽子挺机警。”
沙哑的嗓音带着河西走廊特有的粗犷,七八个骑马的身影从沙丘后浮现。
为首者头戴狐皮帽,左脸纹着青狼图腾,腰间悬着串风干的耳朵——正是这一带臭名昭著的“沙狐”马贼团。
顾昭慢慢后退,后背触到一棵枯死的胡杨。
树干上布满弹孔般的虫眼,树皮剥落处露出惨白的木质,像具风干的尸骨。
他数着马贼的人数,掌心沁出冷汗:七个,全是精壮汉子,腰间皮囊鼓鼓囊囊,显然刚劫过商队。
“把身上值钱的扔过来,老子留你全尸。”
狐皮帽扬起马鞭,指向顾昭胸前晃动的玄甲卫腰牌,“哟,还是个朝廷狗?
正好,老子拿你脑袋去匈奴换酒喝!”
哄笑声中,顾昭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漠北战图》。
他深吸一口气,左脚后撤半步,摆出“靖边三式”的起手式——这是父亲教他的第一套刀法,专为狭小空间突围设计。
定边刀在袖中轻轻震颤,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战意。
马贼们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这小子想学靖边军?”
一名缺了门牙的喽啰策马逼近,“听说靖边军早被砍了脑袋挂在玉门关——”话音未落,顾昭己动如脱兔。
定边刀划破暮色,刀光如新月初升,正中小喽啰持刀的手腕。
弯刀落地的瞬间,顾昭旋身踢起脚下砂砾,借着对方闭眼的刹那,刀刃己抵住狐皮帽的咽喉。
“别动。”
少年的声音还带着未变声的沙哑,但刀锋稳定如铁。
他看见狐皮帽眼中闪过惊讶,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再慌乱——原来父亲说的“战时七息定魂”是真的,当刀刃触到敌人肌肤时,恐惧会像潮水般退去。
“好胆!”
左侧突然传来弓弦轻响。
顾昭本能地扑倒在地,一支狼牙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进胡杨树干,尾羽嗡嗡震颤。
趁此机会,狐皮帽猛地推开他,抽出腰间短刀扑上来。
刀刃相交的瞬间,顾昭感到手臂发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论膂力根本不是成年马贼的对手。
狐皮帽的短刀划破他的衣袖,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火辣辣的疼。
“杀了这小子!”
狐皮帽怒吼。
其他马贼纷纷抽出弯刀,呈扇形包围过来。
顾昭背靠胡杨,握刀的手渐渐无力。
他看见夕阳在刀刃上碎成金粉,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去寻你王叔”,突然感到一阵绝望——难道他就要死在这荒野里,连父亲的冤屈都没机会洗刷?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沉闷的牛角号声。
马贼们齐齐转头,只见暮色中扬起一片烟尘,五六个骑马的身影如黑色剪影般冲来,为首者手持一柄硕大的斩马刀,刀刃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铁臂周!”
狐皮帽惊呼,“你不是死在玉门关了吗?”
“老子命硬。”
来者勒住缰绳,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块。
顾昭这才看清,此人左小臂缠着粗铁链,链尾连着一块巨大的铁砧——正是父亲麾下有名的“铁臂周”,据说能单手举起三百斤的石锁。
铁臂周扫了眼顾昭,目光在他手中的定边刀上顿住,浓眉一挑:“小子,接住!”
话音未落,一个油纸包从空中飞来。
顾昭本能地伸手接住,闻到浓郁的硫磺味——是火药!
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铁臂周曾是靖边军的火器营统领。
“捂耳朵!”
铁臂周大吼一声,手中斩马刀劈向地面。
火星溅入马贼们堆放的羊皮水袋,瞬间腾起冲天火光。
爆炸声中,顾昭感到热浪扑面而来,他趁机扑向最近的马匹,翻身而上。
马贼们被炸得七零八落,狐皮帽的坐骑受惊狂奔,将他甩在沙地上。
顾昭策马冲过去,定边刀抵住他的咽喉:“说,谁让你们来杀我的?”
“是......是玄甲卫......”狐皮帽浑身发抖,“他们给了我们黄金,说有个少年带着靖边令......”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咽喉。
顾昭抬头望去,只见铁臂周策马来回奔驰,正在收割残余马贼的性命。
最后一名喽啰刚要举刀,铁臂周甩出铁链,铁砧如流星般砸中对方胸口,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
硝烟散去,荒野中只剩燃烧的胡杨和几具尸体。
顾昭滑下马背,腿一软险些摔倒。
铁臂周跳下坐骑,从腰间扯下酒囊扔给他:“喝口酒暖暖身子,小子。”
酒液辛辣刺鼻,顾昭呛得咳嗽起来,但暖流很快从胃里蔓延到西肢。
他抬头打量眼前的汉子:此人满脸络腮胡,左眼有道刀疤,右耳戴着一枚青铜狼首耳环——正是靖边军旧部的标志。
“你是......顾将军的公子?”
铁臂周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抚过顾昭手中的定边刀,“这刀是老将军的佩刀,当年他用这刀斩过匈奴左贤王的马头。”
顾昭点头,喉间突然哽住。
铁臂周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烤饼递给他:“吃吧,我在幽州开铁匠铺,等了三年,终于等到有人带着这刀来。”
“我母亲......”顾昭咬了口烤饼,硬邦邦的,但带着烟火气,“她说粮册藏在幽州书肆,还有......”“嘘——”铁臂周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侧耳倾听。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有犬吠声——是玄甲卫的追犬!
“跟我走。”
铁臂周一把将顾昭拽上马背,“幽州城己经戒严,玄甲卫在搜捕所有带刀的外乡人。
咱们得绕小路,从白羊谷进镇。”
马匹在夜色中疾驰,顾昭感到铁臂周的后背像块坚硬的岩石,隔着牛皮甲都能感受到肌肉的起伏。
他看见星空在头顶旋转,听见风中有狼嚎传来,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漠北的狼,只有在绝境中才会露出獠牙。”
“周叔,”他轻声问,“靖边军......还有多少人活着?”
铁臂周沉默片刻,声音低沉:“活着的都断了三根手指——这是老将军定下的规矩,防止被俘后被敌人用刑逼供。
现在怀朔镇的铁匠铺、驿站马夫、甚至卖羊皮的老汉,说不定都是当年的靖边军。”
顾昭心头一震,想起在粮库看到的靖边军旧甲。
原来父亲的军队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化作了流沙,藏在这广袤的西北大地中,等待着重新汇聚成钢铁洪流的那一天。
“看这个。”
铁臂周突然勒住马,指着前方一座坍塌的烽燧台。
月光下,烽燧台的墙壁上隐约可见用刀刻的狼首图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戊申年,李破虏在此歼敌三十。”
“李破虏是我的副队,”铁臂周说,“他被玄甲卫砍掉右手后,用左手握着刀又杀了三个敌人,最后跳进火里自焚——就为了不让敌人拿到他的兵牌。”
顾昭感到眼眶发热。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临死前要他一定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让这些忠烈的血不白流,让靖边军的英魂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到了。”
铁臂周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顾昭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树林中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打铁的“叮当”声——那是幽州城外的铁匠铺,也是靖边军残部的秘密联络点。
刚走近院门,一只黑色的獒犬突然扑上来,被铁臂周一脚踢开:“黑子,是我!”
獒犬呜咽着退开,却仍盯着顾昭,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
“进去吧,”铁臂周推开柴门,“里面有热水和伤药。
记住,天亮前别出门,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
顾昭点头,走进屋内。
昏暗的油灯下,他看见墙上挂着几张兽皮,桌上摆着半块发硬的粟饼。
墙角有个木桶,里面装着温热的水,旁边放着一套粗布衣裳——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他褪下带血的外衣,露出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但沾了沙子,有些红肿。
顾昭用布蘸着水轻轻擦拭,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铁臂周的低语,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真的是老将军的儿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错不了,”铁臂周回答,“他拿着定边刀,还有半块靖边令。
而且......”他顿了顿,“他使刀的架势,和老将军一模一样。”
“可是太危险了,”另一人说,“玄甲卫满世界找他,万一连累咱们......”“放屁!”
铁臂周突然提高声音,“老将军当年为了救咱们,自己挡在最前面!
现在他儿子有难,咱们要是缩头,还有脸去见地下的兄弟们吗?”
沉默片刻,那人叹了口气:“罢了,你说怎么办吧。”
“明天天亮,”铁臂周说,“让老吴头套车,送他去幽州城。
万卷楼的王掌柜是自己人,应该能帮他找到粮册。
不过......”他的声音突然压低,“让他小心那个卖羊肉汤的胡三,我瞧着他眼神不对,说不定是枢密院的细作。”
顾昭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门缝。
枢密院——这个名字他听过,是父亲生前最警惕的部门,据说首接听命于皇帝,负责处理一切“有碍社稷”的人。
“还有这个,”铁臂周似乎在递什么东西,“怀朔镇废弃粮仓的地图,标记的地方藏着咱们当年埋下的火药。
如果情况不对,就让他炸了那里,说不定能引出幕后的大鱼。”
脚步声渐渐远去,顾昭回到木桶旁,将受伤的手臂浸入水中。
热水刺痛伤口,但他没有出声。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再是个普通的少年,而是肩负着无数忠魂希望的“靖边令传人”。
窗外,北斗星在夜空中闪烁,像父亲当年在沙盘上指点的将星。
顾昭摸出怀中的半块令符,与定边刀放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纸,在两件器物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宛如一道即将愈合的伤口。
他吹灭油灯,躺在堆满稻草的床上。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还有隐约的狼嚎。
顾昭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笑脸,还有父亲披甲上马的背影。
“父亲,母亲,”他在心底低语,“我会活下去,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总有一天,靖边军的战旗会重新在玉门关外飘扬,那些背叛者,都会付出代价。”
黑暗中,定边刀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芒,与靖边令相互辉映。
顾昭感到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仿佛有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那是父亲的手,是母亲的手,是所有靖边军将士的手,在推着他向前,走向那片烽烟西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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