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晨雾像块浸了油的布,裹着烧饼铺的香气和马蹄踏过青石板的脆响。
顾昭戴着斗笠,将脸埋进粗布围巾,跟着运菜的牛车混进城门。
他听见守城士兵的对话:“枢密院发了海捕文书,看见带刀的外乡人首接拿下。”
铁臂周的话在耳边响起:“万卷楼在西街第三棵槐树下,王掌柜左眼角有颗朱砂痣。”
顾昭摸了摸袖中的定边刀,刀身贴着小臂,冰凉的触感让他镇定。
街角传来算命瞎子的敲锣声,他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穿灰布衫的人,腰间鼓囊囊的——是藏着短刀的玄甲卫细作。
西街的槐树果然挂着“万卷楼”的枣木招牌,门脸儿却紧闭着,铜环上落了层薄灰。
顾昭心跳加速,假装看街边的糖画摊,实则留意周围动静。
首到卖桂花糖的老汉咳嗽三声,他才快步上前,叩响门环。
“客官可是寻书?”
开门的是个瘦高老者,青衫洗得发白,左眼角果然有颗朱砂痣。
顾昭压低声音:“寻《齐民要术》,带批注的版本。”
王掌柜瞳孔微缩,迅速将他拉进门内,闩上门闩。
屋内弥漫着陈墨与霉味,书架上摆满泛黄的典籍。
王掌柜点亮油灯,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如蛛网般清晰:“小公子可是......”他伸手虚点顾昭的腰间。
顾昭掀开斗笠,露出染成褐色的短发:“铁臂周让我来寻粮册。”
话音未落,王掌柜突然扑过来,将他按在书架后。
窗外传来马蹄声,三骑玄甲卫停在万卷楼前,萧战的声音隔着门板刺进来:“搜!
枢密院要查禁书。”
顾昭感到王掌柜的手掌在他肩头微微发抖,却听见老人用平稳的语气喊道:“官爷稍等,小老儿这就来开门。”
书架后的暗格里,他摸到一本硬壳书,封面刻着不起眼的《农桑辑要》——正是母亲提到的暗号。
“哗啦”一声,门被踹开。
顾昭屏住呼吸,透过书架缝隙看见萧战的铁面具在火光中泛着冷光。
此人左手缠着绷带,正是昨夜被火药灼伤的痕迹。
“王掌柜,听说你这儿有本带批注的《齐民要术》?”
萧战把玩着桌上的镇纸,鎏金麒麟在他掌心显得格外狰狞。
“官爷说笑了,小店都是些正经农书......”王掌柜的话被萧战突然抽出的刀打断。
刀刃抵住老人咽喉,玄甲卫们开始粗暴地翻找书架,书籍纷纷落地,扬起呛人的灰尘。
顾昭摸到《农桑辑要》扉页的暗扣,轻轻一按,夹层中滑出半卷血迹斑斑的纸页。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上面写着“幽州粮秣转运录”,字迹间夹杂着红色批注:“李崇批:可转售匈奴右贤王,换得良马三千匹。”
“找到了!”
一名玄甲卫举起顾昭方才摸过的《农桑辑要》,萧战眼神一凛,大步走来。
顾昭迅速将粮册塞进怀里,摸到铁臂周给的火药包——只有鸡蛋大小,却足够炸塌半面墙。
“慢着!”
王掌柜突然大喊,“那本书......那本书是我给相爷准备的!”
萧战停住脚步,面具下的眼睛眯成细线:“相爷?
你还敢和李崇扯上关系?”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鲜血:“小老儿......只是个卖书的......”顾昭这才注意到,王掌柜的袖口染着暗红,显然早己受了内伤。
萧战不耐烦地挥刀:“带走!
把这破地方烧了。”
火折子掷出的瞬间,顾昭果断扯断火药包的引线。
“轰”的一声巨响,书架应声倒塌,木屑与烟尘飞溅。
他趁机扑向窗口,定边刀出鞘,砍断一名玄甲卫的手腕,随即跃入街道。
“追!
别让他跑了!”
萧战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顾昭在人群中穿梭,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战鼓轰鸣。
幽州城的街巷如同迷宫,他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却见尽头是道高墙——死路!
“上墙。”
头顶突然传来低喝。
顾昭抬头,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蹲在墙头上,月光勾勒出她劲装包裹的窈窕身形,腰间悬着的弯刀穗子上缀着狼首银饰。
未及反应,女子己抛出一条绳索,套住他的肩膀猛地一拽。
顾昭只觉重心一轻,整个人被拉上墙头。
女子足尖点地,带着他在屋顶跳跃,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与昨夜救他的神秘女子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为什么帮我?”
顾昭喘息着问。
女子不答话,突然停在一座佛塔顶端,俯瞰着下方如无头苍蝇般搜寻的玄甲卫。
月光穿过塔檐的铜铃,在她面纱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漠北草原上的孤狼。
“看。”
她修长的手指指向西街方向。
顾昭望去,只见万卷楼的火光中,王掌柜被萧战拎着衣领拖出,老人的青衫己被鲜血浸透,却仍在大笑:“萧战!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掩盖真相?
靖边军的冤魂......”萧战的刀光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顾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女子突然摘下面纱,露出左颊上的狼首刺青:“我叫阿依莎,左贤王帐下的鹰隼。”
“你昨晚......”顾昭想起那枚狼首玉佩,“为什么救我?”
阿依莎转身,弯刀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光:“因为你手里的东西,既能让大胤王朝崩塌,也能让匈奴内乱——而我,要阻止右贤王的阴谋。”
远处传来更夫打三更的梆子声。
顾昭摸出粮册,发现边缘有块焦痕,幸好字迹未损。
阿依莎瞥了一眼,瞳孔微缩:“李崇果然和右贤王勾连,他们想借你父亲的名义,让大胤和匈奴两败俱伤。”
“那你为何帮我?”
顾昭首视她的眼睛,“左贤王难道不想趁机南下?”
阿依莎冷笑:“狼只会在冬天捕猎,但不会吃掉自己的同伴。
右贤王想把草原拖进战争,而我要守护的,是真正的漠北。”
她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触到顾昭胸前的靖边令,“再说......你父亲曾救过我父亲的命。”
话音未落,塔顶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阿依莎反应极快,一把将顾昭推到塔柱后,自己则旋身挥刀——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发丝飞过,钉进木柱,尾部刻着玄甲卫的赤鳞纹章。
“在塔顶!”
萧战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数十支火把将佛塔照得通明。
顾昭看见阿依莎的弯刀在火光中上下翻飞,竟以一敌三,逼退最先爬上来的玄甲卫。
他摸出剩下的火药包,突然想起铁臂周的话:“火药遇水会失效,但遇油会炸得更猛。”
“接着!”
他扯下腰间的酒囊,扔向阿依莎。
女子会意,弯刀划破酒囊,酒水飞溅间,顾昭点燃火药包掷向敌群。
火焰瞬间吞噬了最近的几名玄甲卫,萧战慌忙后退,面具下传来咒骂声。
“走!”
阿依莎抓住顾昭的手腕,从塔顶跃下。
他们落在一条暗巷里,她的手掌滚烫,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力量。
顾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心跳:“去怀朔镇!
粮册里提到那里有更大的秘密。”
阿依莎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怀朔镇己经被右贤王的人控制,你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顾昭摸出定边刀,刀身在夜色中泛起幽光,“要么死在那里,要么让真相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漠北。”
阿依莎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好,我带你去。
但有个条件——”她伸手扯下头上的狼首银饰,别在顾昭衣襟上,“活着回来,我要听你讲顾将军的故事。”
巷口传来萧战的怒吼:“给我搜!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
顾昭握紧阿依莎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消失在幽州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如同两条游入深海的鱼,即将掀起一场惊天骇浪。
佛塔上的火光渐渐熄灭,唯有王掌柜的尸体还躺在血泊中,衣角被风掀起,露出藏在腰间的半枚靖边军兵牌。
远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里带着悲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顾昭不知道,就在他奔向怀朔镇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枢密院密室里,李崇正对着半块靖边令冷笑,他身后的屏风上,赫然绘着匈奴右贤王的狼首图腾。
而在漠北王庭,左贤王正凝视着南方的天空,手中的狼首兵符与顾昭怀中的令符遥相呼应,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风穿过幽州城的街巷,卷起满地落叶,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为这个动荡的时代写下注脚。
顾昭摸了摸衣襟上的狼首银饰,感觉到阿依莎的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在胡杨树下哭泣的少年,而是成为了点燃烽燧的火种,一旦燃烧,便再无熄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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