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筒子楼的灯泡在傍晚总是忽明忽暗。
林挽歌蹲在缝纫机前捡掉落的线团,陈幼薇的咒骂声混着机器的咔嗒声砸下来:“捡个线都捡不利索!
吃白饭的丫头!”
铁制顶针敲在布料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她攥紧线头,指甲缝里还卡着中午帮食堂剥毛豆时的绿汁。
养父林向晚送的木雕蝴蝶挂在胸前,翅膀边缘被磨得发亮——那是他用学生废弃的木料刻的,说蝴蝶停在并蒂莲上时,便是夏天最甜的时候。
“幼薇,别总骂孩子。”
林向晚夹着画板推门进来,中山装袖口沾着炭笔灰,“挽歌今天帮你收了十件来料加工的衣裳,手都磨出泡了。”
他蹲下来替女儿揉发红的手腕,闻到她头发里混着机油和槐花的味道——是从苏家巷口飘来的,那里总有开得盛大的槐树。
陈幼薇将裁到一半的蓝布摔在缝纫机上:“不骂能行吗?
看看隔壁苏家的丫头,穿得像个小仙女儿,再看看咱们挽歌——”她突然哽住,抓起剪刀咔嚓剪断多余的线头,“下个月学费还没凑齐呢,光画画能当饭吃?”
林挽歌盯着父亲画板上未完成的素描。
纸角画着个穿月白裙的小姑娘,蹲在青石板上染指甲,裙摆上的玉兰花像活了似的,花瓣边缘泛着珍珠色的光。
她认得那是苏家的念初,巷子里总被议论“医生家的千金”。
“爸爸,你为什么总画她?”
话出口便后悔了,她看见林向晚的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
父亲从未解释过,为何每次路过苏家院子,都会在速写本上画满玉兰花,就像母亲总对着压在箱底的并蒂莲手帕发呆。
缝纫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幼薇的顶针刮破了布料,露出底下泛黄的旧被面——是她结婚时的嫁妆,被面中央绣着半朵残缺的并蒂莲,针线到花瓣处突然断了,像被人生生扯掉了一半。
“发什么呆!”
陈幼薇拍了下女儿的头,语气却软下来,“去把晾在顶楼的被单收了,下雨前得收回来。”
林挽歌起身时,木椅腿刮过地面,露出地板缝里藏着的碎纸片——是她去年偷拿的、苏家扔的过期日历,背面印着玉兰花的图案。
顶楼的风带着咸涩的海腥味。
林挽歌踮脚够晾衣绳上的蓝布,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笑声。
银灰色自行车停在苏家门前,顾言泽正把串好的贝壳项链戴在苏念初脖子上,贝壳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把碎星星缀在玉兰花裙摆上。
“好看吗?”
顾言泽的声音飘上来,带着少年人的得意。
苏念初摸着贝壳中间刻的“初”字,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比张婶的风筝好看一万倍!”
她转圈圈时,裙摆扬起的弧度惊飞了槐树上的知了,也惊落了林挽歌手里的被单。
被单裹着晾衣绳坠下去,正巧落在自行车筐里。
顾言泽抬头,看见顶楼的女孩慌乱地往下爬,布鞋在锈迹斑斑的楼梯上打滑。
他认出她是纺织厂陈阿姨的女儿,总在巷尾捡煤核,书包上挂着个歪歪扭扭的木雕蝴蝶。
“对不起!”
林挽歌冲过来抢被单,指尖触到贝壳项链的流苏。
苏念初下意识往后躲,贝壳刮到她手腕,立刻红了一道印子。
顾言泽的脸色沉下来:“你怎么这么毛手毛脚?”
巷口的暮色突然浓了。
陈幼薇的骂声从楼下传来:“死丫头又闯祸!
还不快滚回来!”
林挽歌攥紧被单,指甲掐进掌心,忽然看见苏念初手腕上的红痕——和她昨天被缝纫机齿轮刮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当晚,林向晚在台灯下改画。
画纸中央的玉兰花姑娘旁,多了个攥着并蒂莲布角的身影。
他盯着画中两个女孩交叠的手腕,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雨夜,护士说“另一个孩子的包被绣着玉兰花”时,妻子陈幼薇无声落下的眼泪。
缝纫机在隔壁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
陈幼薇踩着踏板,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亮她藏在围裙下的手帕——半朵并蒂莲,针脚歪斜,是她照着记忆里另一个包被绣的。
那年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冒雨回家,路上摔了跤,包被上的并蒂莲被泥水污染,从此成了心里的一根刺。
“啪嗒”。
林挽歌的鼻血滴在作业本上,染红了算术题。
她盯着纸上的红渍,突然想起白天看见的苏念初——那个被贝壳项链衬得发光的女孩,连流血都像玉兰花上的露珠,而自己的血,只会弄脏父亲的画纸。
她摸向脖子上的木雕蝴蝶,翅膀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
巷尾传来苏家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弹着《致爱丽丝》,像碎掉的贝壳洒在青石板上。
缝纫机的咔嗒声、钢琴的叮咚声、父亲铅笔划过画纸的沙沙声,在深夜织成一张网,将三个家庭的命运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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