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骨科手术室的石膏粉,值班室的台灯在午夜十二点投下青灰色的影子。
他捏着1985年的接生记录本,指腹划过泛黄的纸页,钢笔字在“周若晴”和“陈幼薇”的产妇信息间洇开一道墨迹。
“306床,婴儿包被特征:并蒂莲刺绣,米白色棉布……”“307床,婴儿包被特征:玉兰花刺绣,粉蓝色棉布……”他的手指突然顿住。
周若晴产前三个月就亲手绣了玉兰花包被,这是整个妇产科都知道的事,连院长夫人都来讨过花样;而陈幼薇的丈夫林向晚,总在探视时抱着绣着并蒂莲的布包——可病历上登记的特征,分明写反了。
怀表在抽屉里发出细碎的滴答声。
苏明远摸出那块1985年产的上海牌怀表,表盖内侧还刻着“念初百日留念”,是周若晴执意要刻的。
玻璃镜面上倒映着他发青的胡茬,以及抽屉深处那张被遗忘的照片——十年前冬天,林向晚抱着襁褓来医院致谢,襁褓边缘露出的并蒂莲花纹,正与病历上“苏念初”的包被特征完全一致。
“啪嗒”。
怀表盖突然合上,夹住了他的指甲。
苏明远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值班室的窗户正对着妇产科走廊,十年前的场景突然涌上来:王护士攥着加急电报的手在发抖,两个摇篮在台灯下并排而置,包被角的花纹像一对错位的孪生姐妹。
他翻开抽屉最底层的病例归档本,1985年4月27日的值班记录写着:“王秀芳护士因家中急事提前离岗,交接时未核对婴儿包被……”墨迹在“包被”二字上有明显涂改痕迹,原本写的是“手牌”。
苏明远的后背沁出冷汗——当年医院为防止抱错,每个婴儿都会戴手牌,但那晚过后,两个孩子的手牌再也没人提起。
走廊传来夜班护士的脚步声。
苏明远迅速合上记录本,塞进白大褂内袋。
经过护士站时,他瞥见新出生的婴儿正在蓝光箱里睡觉,手腕上的蓝色手牌闪着光,突然想起苏念初从小到大从未戴过任何手牌,周若晴总说“我们念初不需要这个”。
回到家时己近凌晨。
二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周若晴正在给苏念初补绣校服上的玉兰花。
绣绷上的花瓣即将完工,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春夜,她伏在缝纫机前绣包被的模样。
“明远,你脸色很差。”
周若晴放下绣绷,递来一杯温好的牛奶。
苏明远接过时,注意到她无名指根有块淡红的烫疤——是1985年熬中药时被砂锅烫的,那时她刚做完月子,总说“念初喝了这药才会长得像玉兰花一样漂亮”。
牛奶在瓷杯里荡起涟漪。
苏明远突然想起陈幼薇,那个总在厂休日来医院打热水的纺织女工,手腕内侧也有块相似的烫疤,听说是被缝纫机的铁架烫的。
两个女人,两个烫疤,两个本该属于彼此的女儿,此刻正隔着青石板巷,在各自的屋檐下呼吸。
“爸爸,你明天带我去看画展吗?”
苏念初抱着枕头推门进来,贝壳项链滑落在睡衣领口,“林老师说他学生的画会在文化馆展出。”
林老师——林向晚。
苏明远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那个总在速写本上画玉兰花的美术老师,每次见面都会盯着苏念初的眼睛看,像在看一幅未完成的画。
而他的女儿林挽歌,此刻或许正在纺织厂的筒子楼里,踩着母亲的缝纫机补衣裳,脖子上挂着那只歪扭的木雕蝴蝶。
午夜两点,苏明远再次翻开接生记录本。
泛黄的纸页上,“王秀芳”的签名突然变得模糊。
他想起那年秋天,王护士突然辞职,说要回老家照顾父亲,走之前塞给他一包桂圆,说“给念初补补身子”。
桂圆核滚落在包被上,在玉兰花刺绣间留下褐色的斑点,像极了林挽歌病历上的血型标记——RH阴性,而周若晴和他都是RH阳性。
怀表的指针在黑暗中悄然转动。
苏明远摸出钢笔,在值班记录的空白处画下两朵花:左边是玉兰花,右边是并蒂莲,花瓣在笔尖下渐渐交融,像被雨水打湿的命运。
当笔尖划破纸张时,他终于承认那个在心底埋了十年的猜想——原来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属于苏念初的玉兰花,就错生在了并蒂莲的土壤里;而本该在温室绽放的并蒂莲,却在青石板巷的夹缝中,长出了带刺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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