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职业学校的铁门比崔铁柱想象中气派。
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落款是县教育局的红印章,那红色印泥像一滴凝固的血,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他攥着行李带的手心沁出汗来,帆布包里那双千层底布鞋似乎突然变得滚烫,鞋底纳着的"平安"字样硌着他的后背,像母亲无声的叮咛。
"农机维修专业的往这边走!
"戴红袖标的学生干部挥舞着三角旗。
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老家晒场上扬起的谷壳。
铁柱跟着人群穿过林荫道,梧桐叶扑簌簌响,一片枯叶旋转着落在他肩头,叶脉的纹路像极了父亲手上的老茧。
宿舍是栋红砖三层楼,墙皮剥落处露出褐色的霉斑。
铁柱数着台阶上楼,水泥阶梯边缘己经被无数双鞋磨出了圆润的弧度。
207室里己经有三个人:趴在窗边写字的瘦高个,钢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让他想起秋收时镰刀割麦的节奏;床上摊开工具箱的圆脸,锉刀和扳手整齐排列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还有正往铁架床上挂蚊帐的黑皮肤少年。
"新来的?
"黑皮肤少年转过头,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我叫陈大河,临沂的。
"他说话时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像是被阳光晒裂的河床。
他说话带着奇怪的腔调,把"我"说成了"俺"。
铁柱的床铺在门边。
他刚放下行李,圆脸就凑过来:"你会修收音机不?
我这儿有个红灯牌,总是刺啦刺啦响。
他鼻尖上有几粒雀斑,随着说话上下跳动。
"收音机外壳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己经斑驳,旋钮处有一圈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光泽。
"我、我只修过拖拉机。
"铁柱老实回答。
瘦高个突然笑出声,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蓝墨。
"我、我只修过拖拉机。
"铁柱老实回答。
瘦高个突然笑出声,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蓝墨,那墨迹慢慢晕开,像一小片正在生长的乌云。
晚饭铃响时,铁柱摸出饭票——印着齿轮和麦穗的粉色纸片。
纸片边缘己经起了毛边,在他粗糙的指腹上轻轻颤动。
"你们那儿有电吗?
"排队时有人问。
铁柱转过头,看见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生,领口别着闪亮的金属领针,那点银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想起冬天雪地里突然出现的碎玻璃。
"有。
"铁柱盯着对方锃亮的皮鞋,"去年刚通的。
"鞋面上映出自己变形的倒影,一张被拉长的、陌生的脸。
领针男生还想说什么,突然被喧哗声打断。
几个穿蓝色工装服的女生涌进来,笑声像一串银铃。
铁柱的饭盒差点脱手——走在最后的那个扎马尾的姑娘,侧脸像极了李红霞。
食堂飘着炖白菜的蒸汽,打菜阿姨的勺子在他饭盒上空犹豫了一下,多给了半勺土豆。
土豆块在铝制饭盒里发出闷响,腾起的热气飘向了空中。
第一堂课在实训车间。
张工程师五十出头,左脸有道疤,据说是抗美援朝时留下的。
那道疤痕在说话时会微微发红,像一条沉睡的蜈蚣突然苏醒。
他拎着台老式柴油机放在工作台上,油污在阳光里泛着虹彩,像是打翻的汽油在水洼里幻化出的奇异图画。
"今天拆喷油泵。
"张工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分西组,两小时完成。
"铁柱这组分到陈大河和两个电子专业的。
当他们手忙脚乱拧螺丝时,铁柱己经卸下油管。
金属零件在他掌心渐渐温热,仿佛有了生命般轻声细语。
他手指关节粗大,动作却意外灵巧,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儿,那些油污的纹路在他指腹留下深色的印记,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你以前学过?
"张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铁柱摇头:"我家那台铁牛55,油泵总堵。
"他指向某个零件,"这里的滤网得用煤油泡。
"下课铃响,其他组还在装弹簧。
张工举起铁柱组装的油泵,阳光透过精密部件,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那些交错的暗影笼罩着同学们惊讶的脸,如同命运正在编织的网。
"同学们,这叫铁手。
"他指着铁柱,"农村来的孩子,手上有眼睛。
"那天起,"崔铁手"的绰号传遍了农机专业。
铁柱在食堂打饭时,总有人让位置;晚自习后,常有同学塞来需要修理的闹钟、手电筒。
十月底,他收到张工私下给的一本书——《柴油机原理》,扉页写着:"钢铁淬火,方显本色。
"深秋的某个周末,铁柱第一次去学校图书馆。
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呻吟,每一步都激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起舞。
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木地板上铺开菱形光斑。
他在书架间穿行,突然看见护理专业那抹蓝色工装——是上次那个像李红霞的姑娘。
她正踮脚够高处的书,阳光透过她耳际的碎发,映出淡金色的绒毛,像是麦穗上最柔软的那根芒。
书掉下来的瞬间,铁柱接住了它。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他那本同样破旧,书脊处用医用胶带仔细粘过,散发出淡淡的碘酒气息。
"谢谢。
"姑娘声音很轻,"你也看这个?
"铁柱点头,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
那消毒水的气息突然让他想起母亲熬煮的艾草汤,在记忆深处泛起涟漪。
姑娘胸前的校牌写着:护理三班,林小满。
"我看过七遍。
"铁柱脱口而出,"保尔修铁路那段......""像你们拆柴油机?
"林小满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她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小酒窝,像是被铅笔尖轻轻戳出来的印记。
窗外传来欢呼声,篮球场上的比赛正到酣处,那声浪穿过玻璃窗,带着青春的灼热温度。
十一月的篮球赛是职校盛事。
农机专业对电子专业,赌上了"土包子"和"假洋鬼子"的尊严。
铁柱被硬推上场,他的回力鞋是铁梅寄来的,鞋带系得格外紧,那是大姐用粗糙的手指反复调整过的结。
鞋底还沾着砖厂的红土,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印记,像一串通往过去的足迹。
"防住那个分头!
"陈大河在场边吼。
铁柱盯着对方6号——正是食堂里那个领针男生。
对方一个假动作,铁柱扑空,膝盖在水泥地上蹭出血痕。
中场休息时,比分落后12分。
铁柱用自来水冲伤口,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膝盖上绽开的皮肉,刺痛中带着奇异的清醒。
林小满突然出现,递来酒精棉球。
"保尔可不会认输。
"她说完就跑开了,白大褂下摆扫过他的小腿,像一片温柔的云掠过山脊。
下半场铁柱像变了个人。
他抢断、跳投,农村孩子特有的耐力逐渐显现。
最后三十秒,他带球突破,领针男生狠狠撞来。
铁柱踉跄着把球抛向篮筐,哨声与欢呼同时响起——球进了!
农机专业的男生把铁柱抛向空中。
夜风裹着机油味和汗味,陈大河不知从哪搞来散装啤酒,铝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铁柱第一次喝啤酒,苦得首皱眉,却莫名想起父亲抽旱烟时眯起的眼睛。
庆祝被突如其来的打斗打断。
领针男生带着社会青年围住他们,钢管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那金属反光在铁柱视网膜上烙下灼热的印记,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烙铁烫伤的恐惧。
"乡巴佬。
"领针男生吐掉烟头,"知道县里谁说了算吗?
"铁柱把陈大河护在身后。
他能感受到身后同伴颤抖的呼吸,像是受惊的小兽发出的温热气流。
钢管挥来时,他想起张工教的擒拿手——农机专业要学修理,也要学保护设备。
时间突然变得粘稠,他看见钢管上凝结的水珠在空气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事情闹到学生处。
铁柱的检讨书写了三次才通过,张工在办公室抽掉半包烟才保住他不被记过。
走出行政楼时,初雪正纷纷扬扬落下。
铁柱看见林小满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捧着用报纸包的热包子。
寒假前最后一周,传达室大爷叫住铁柱:"有你的信,加急的。
"信封背面沾着一点油渍,是铁军修车时留下的标记。
信封上是铁军歪歪扭扭的字迹:"爹摔伤了,在县医院。
"铁柱请假的理由只写了一半,张工就批了条子:"实训车间钥匙给你,需要什么零件自己拿。
"那把铜钥匙沉甸甸的,齿痕间积着黑色的油泥,像是无数个深夜加班的见证。
最后一班城乡巴士开走,铁柱在雪地里走了二十里。
月光照在雪原上,每一步都踩出咯吱的声响,像是大地在低声诉说。
到县医院时,棉鞋己经湿透,脚趾冻得发麻,像是十颗失去知觉的石头。
崔建国躺在走廊加床上,右腿打着石膏,像根倒下的电线杆。
石膏表面被病友们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祝福语,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符咒。
"拖拉机翻沟里了。
"铁军满眼血丝,眼睛里蛛网般的血丝在苍白灯光下格外刺目。
"村里就这一台,秋收后就没修过......"铁柱摸着父亲冰凉的脚,那脚底的老茧硬得像拖拉机履带,此刻却脆弱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想起小时候那双大脚如何教他踩离合。
记忆中的脚掌温暖有力,能稳稳地托起他整个童年的重量。
凌晨三点,他溜出医院,借了辆自行车往村里骑。
崔家的拖拉机歪在谷仓旁,积雪覆盖了半个驾驶室。
铁柱哈着白气拆开油泵,发现滤网早己堵塞。
他用雪搓热手指,把张工教的应急方法试了个遍。
天蒙蒙亮时,发动机突然咳嗽两声,喷出黑烟。
村民帮着把崔建国抬上车斗。
铁柱用棉被把父亲裹成茧,拖拉机在雪原上碾出深痕。
后视镜里,朝阳正从白桦林上升起,给雪地洒满金粉。
除夕夜,铁柱在灶间熬药。
药罐里翻滚的褐色液体散发出苦涩的气息,水汽在天花板上凝结成珠,又无声地坠落。
崔建国的烟袋杆断成两截,扔在柴堆旁,断裂处露出年轮般的纹理,记录着二十年来的每一口叹息。
铁梅抱着孩子回来,悄悄塞给铁柱十块钱:"买本技术书。
""我不回去了。
"铁柱突然说,"我跟大哥学种地。
"药罐咕嘟作响,映着李桂兰通红的眼睛。
崔建国在里屋咳嗽,像台老旧的柴油机。
年初六,张工跨着辆长江750偏三轮停在篱笆外。
摩托车的排气管在雪地上呵出一团团白气,像匹不耐烦的战马。
"我来看看铁手。
"他笑着摘下皮手套,手套指关节处磨出的破洞里,露出被机油浸染的指尖。
晚饭时,张工和崔建国喝光一瓶老白干。
月光照在炕桌上,映出两个父亲的剪影。
"这孩子,"张工指着铁柱,"能成最好的农机师。
"崔建国摸出那半截烟袋杆,突然按在铁柱手心:"人要有更大出息。
"烟袋杆上的铜锅还留着烟熏的痕迹,像颗沉睡的火种。
返校那天,李桂兰往铁柱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
蛋壳上还残留着母鸡的体温,用红纸细心包裹着,像是十颗跳动的心脏。
班车开动时,他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杨树下,那根杨木拐杖是新削的,树皮还未剥尽,露出嫩黄的内里。
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雪后的晴空里。
车厢里有人放录音机,费翔在唱:"归来吧,归来哟......"歌声夹杂着磁带轻微的走音,却让前排打盹的老人突然湿了眼眶。
铁柱摸出那本《柴油机原理》,发现扉页多了行字:"钢铁淬火,百炼成钢。
"墨迹尚未干透,在纸张纤维间微微晕染,如同正在生长的根系。
窗外,融雪正从枝头滴落,每一滴水珠里都囚禁着整个天空的倒影。
远处,春耕的拖拉机己经开进田野,黑土地被铁犁翻开的瞬间,散发出沉睡一冬的潮湿气息。
新生的希望正在钢铁与土地的碰撞中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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