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雏鸟初啼惊深潭清晨五点,陈冬生就着井水洗了把脸,对着窗玻璃反复调整领带结。
那是他昨天在镇上集市花二十块钱买的,藏蓝色的条纹领带配着洗得发灰的衬衫,镜中人像根扎得太紧的玉米秸秆,透着股说不出的局促。
乡政府大院的铁门还挂着锁,看门的老黄头叼着烟袋锅从传达室探出头,“文书助理?”
他上下打量着陈冬生的行头,嘴角扯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昨儿后晌赵铁柱还来喝过茶呢。”
办公楼走廊飘着隔夜的剩菜味,陈冬生攥着周乡长给的钥匙,手心全是汗。
推开 302 办公室的瞬间,六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靠窗的碎花裙女士嗑着瓜子笑出了声:“哟,这不是老陈家那泥腿子吗?”
“小李,别没规矩。”
说话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陈冬生磨破的皮鞋上,“我是办公室主任王富贵,以后叫我王主任。”
他指了指墙角的铁皮柜,“你的工位在那儿,先把去年的扶贫档案整理了。”
铁皮柜最底层的档案袋结着蛛网,陈冬生刚翻开第一份,瞳孔突然缩紧 —— 贫困户名单上的 “赵铁柱” 三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那串熟悉的身份证号码他再清楚不过,赵铁柱家去年刚盖了三层小楼,儿子在县城开着装修公司,怎么就成了贫困户?
“咚” 的一声,保温杯重重磕在办公桌上。
王富贵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新来的不懂规矩?”
他压低声音,薄荷烟的气息喷在陈冬生耳后,“扶贫款怎么拨、拨给谁,那是你该操心的?”
走廊传来高跟鞋的声响,陈冬生慌忙合上档案袋。
碎花裙女士晃着咖啡杯凑近,香水味盖过了档案袋里的霉味:“冬生啊,听说你爹的透析费还没凑齐?”
她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划过名单上的数字,“姐姐跟你说个悄悄话,这名单上的人啊,可都是会来事儿的。”
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陈冬生望着玻璃上的水痕,想起赵铁柱昨晚堵在他家门口的模样。
那男人攥着他的手腕,酒气里混着威胁:“小子,别以为抱上周乡长的大腿就能翻天,有些事儿啊,不是你该看的。”
现在回想,赵铁柱袖口沾着的白色粉末,竟和档案袋里的记账单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小陈,来我办公室。”
周乡长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陈冬生起身时碰翻了铁皮柜,一叠文件哗啦啦散落。
他弯腰捡拾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文件夹里滑出 —— 年轻时的周乡长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身边搂着的竟是赵铁柱的前妻。
会议室的百叶窗半开着,阳光斜斜切过周乡长的脸。
“统计贫困数据的事儿,交给你了。”
他推过来一摞文件,封皮上 “机密” 两个红字格外醒目,“三天后要报给开发区,别出差错。”
指尖抚过文件上的红章,陈冬生忽然想起父亲铁盒里的旧照片。
母亲下葬那天,周乡长曾提着点心来他家,那时的他还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
“记住,” 周乡长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力度大得让他生疼,“有些路,选了就没法回头。”
深夜的办公楼只剩陈冬生桌上的台灯亮着,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屏幕上的表格里,赵铁柱的名字后跟着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而真正的贫困户李大爷家,却连个建档记录都没有。
他摸出手机,刚要给县纪委打电话,走廊里突然传来皮鞋声。
“冬生啊,还在加班呢?”
赵铁柱的笑脸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礼盒,“你婶子炖了乌鸡汤,补补脑子。”
礼盒打开的瞬间,陈冬生看见里面躺着个鼓囊囊的信封,封口处露出半截红色钞票。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
陈冬生望着赵铁柱后颈的白发,想起小时候这人总把他扛在肩头摘枣子。
“叔,” 他推开礼盒,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这名单……”“嘘 ——” 赵铁柱突然按住他的嘴,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文件,“年轻人别太较真,”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颤抖,“你知道周乡长当年是怎么当上乡长的吗?”
走廊尽头传来电梯叮咚声,赵铁柱猛地站起身,礼盒撞翻在地上,乌鸡汤泼湿了半叠档案,“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才安全。”
凌晨三点,陈冬生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梦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在跳舞。
忽然,他感觉有人在翻抽屉,猛地惊醒时,只见王富贵的手正伸向那个藏着照片的文件夹。
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晨光正一点一点爬上窗台。
陈冬生摸出手机,给周乡长发了条消息:“周乡长,贫困数据有误,请求重新核查。”
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也许前方是深渊,也许这只是开始,但他知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哪怕只是只初啼的雏鸟,也该试着振动翅膀,哪怕会惊醒深潭里的暗流。
文件堆里,那张泛黄的照片静静躺着,年轻的周乡长和赵铁柱前妻脸上的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陈冬生捡起地上的领带,重新系紧,镜中的自己眼神坚定了几分。
不管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要走下去,为了父亲,为了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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