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己至,福祸未知。”
……………“可是,师父,徒儿愚钝又不开窍,身上也没个真本事,若是离了师父庇佑,恐怕——”核桃旁的话还没说出口,只听邦邦两声,她便吃痛地捂住了脑袋,那宽大的袖袍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闷闷的声音传来:“好痛!”
青霄子一甩拂尘,斜着眼睛捻起一撇青白的胡须,露出得逞后的笑容,道:“此乃陛下亲召,命尔陪同靖安王世子前往碧落南海求药。”
“圣旨都接了,若你抗旨,引得陛下震怒,我这小小浮玉山还不得被夷为平地。”
他尾音拉的极长,瞧核桃的神色瞧得紧,知道这孩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又继续道:“为师听说呐,南海那位老祖还点名要了几件法器,正好有一件落在食禄山附近。”
“食禄山?”
核桃一听,眼睛亮了亮。
师父怎么知道昨天收到的飞信里,云归师姐正提了那食禄山。
信上说,他们一路向南,误打误撞见到了食禄山,确实如书上所述,满目疮痍,遍布野火,只是没找到那个连年吹着温热南风的山谷,更别提世世代代生活在里面的神鸟赤鸢了,连根鸟毛都没见着。
核桃收了信,暗自心痛,对着天光看了一遍又一遍,别说鸟毛了,她连一点火星子都没见着。
她轻咳两声,佯装冷脸抬眼问道:“可您不是说过我不能下山吗?
如今怎么又答应得这么随意。”
青霄子一听,握着拂尘反手挠起痒来,哼哼半天道:“陛下既有旨来,那为师大可放心了,况且你一个大活人,若想下山,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说罢,他翻身坐起,磕了磕身下光滑的青石,趁热打铁地向核桃保证道:“你就当是下山历练前的小考,这事儿若是办成了,你是想跟着你师兄或是师姐、去往天南或是海北、捉妖或是弄鬼的,便就都随你了。”
核桃听后,心头先是涌上一阵遂愿后窃喜,可当这海潮退去,旧账重新翻起,她心中又被莫名的惆怅填满。
青霄子瞥见愁云,摇了摇头,指着环绕在西围的密林,语重心长道:“孩子,你看这漫山核桃树是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春去秋来整整七回,七年了,也足够长了。”
核桃听罢,抬头,安静看向被枯枝黄叶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方天空,这样的景色,她呆呆看了七年,那一小片蓝影里,偶尔遍布白云,偶尔掠过几只鸟雀,无一例外的都走向了更远的地方,只剩她,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是啊,足够久了。
“人活一世,迈不出去的那一步总有机缘来推着走,而如今,你的机缘便到了。”
“你心中疑惑,相信很快也会有答案的。”
当她漆黑的眸中倒映出擦着摇曳树影掠过的第三只白雀时,一朵小花便开始落地生根了。
清脆的铜铃声响起,原是身后挂在树梢上的铜铃摆动起来了。
无风而叶动,有客来。
核桃跪坐起身,撑着膝盖转头遥遥望去,刹那间平地起风波,枯叶翻飞打了个小圈又落地。
铜铃声歇,客至。
来人拨开垂着的枝叶,堪堪一抬眸,便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青石台上躺卧着的清瘦老翁和跪坐在台前的青袍少女。
秋风未停之时少女回眸,眉黛青山,翦水秋瞳,二人视线交汇,一缕青丝正与风纠缠,他先是一怔,动作慢了半拍,再抬眸时,神色又恢复如常。
“机缘己至,福祸不知。”
核桃见来人,嘟囔八字,一颗心提起来又放下,她垂眸,缓缓转过了身去,只管盯着前面石缝间无精打采的小花看去。
那人走近至她身侧,脊背首挺,面带笑颜,站定后便立马拱手作拜道:“晚辈符叙,特来拜会青霄先生。”
“许久未见,先生一如当年。”
青霄子上下打量着来人,眼中满是赞赏,按辈分算起来,符叙还得称呼他一声舅爷。
只见他穿着合身的暗红色金边团纹圆领袍,小臂上两只绑带护腕,头上戴者金冠,束起的黑发披垂在颈间,腰上系着的黑色皮质金孔腰带,衬的身形修长,气质斐然。
似是故人来。
他笑笑,捋着胡子道:“嗯!
我还记得你,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小皇子呢,长的还没那边那个石头高呢。”
符叙原本微笑的嘴角僵了僵,自从他被过继给靖安王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他为“皇子”。
他垂首,眼中似有落寞闪过,但语气却依旧正正:“您说笑了,是我没有福气。”
青霄子立马摇头,不置可否的摆手道:“年轻人,焉知非福呐。”
符叙只拱手再拜,“那便借先生吉言。”
“诶?”
青霄子抬手,推脱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寒暄过后,他爽朗大笑几声,再不多废话,握着拂尘一甩,一旁石台上便出现了一卷古册。
核桃侧眼瞧着,看着像地图,貌似还有些年份,是什么不知道,但看样子应该是个宝贝……“此乃一部分百山灵势图......”啊~百山灵势图,这老头儿也是下血本了。
“足够你们拿到法器去南海求见老祖了。”
“多谢先生慷慨解囊,天师托在下带一句话给先生,说若见到百山灵势图,便向先生承诺——他改日一定提着好酒亲自上山答谢先生。”
青霄子撇嘴,嗓门大若洪钟,“怎么着?
若见不到这图,他还想荡平我浮玉山不成?!”
他仰头指指天,又指指地,放话道:“你和他说,好啊!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一定带到。”
符叙上前收起地图,沉了一口气,终于说出口:“还有……天师己择定好了日期,明日天初亮时分出发,父亲在宫中设下晚宴饯行,恐怕……”他说着,看向安静跪坐在一旁的核桃,此为何意自然不必多加赘述。
核桃也不是个没眼色的人,见如此,便起了势,拜别青霄子道:“师父,那徒儿这便要下山了,盼您多注意身体。”
青霄子侧身背对着他二人躺下,摆了摆手,懒懒道:“见了陛下和天师,替为师问个好便是了。”
“是。”
话音方落,再看青石台上,哪儿还有青霄子的身影。
气氛一时凝固了起来,秋风穿梭在枯叶中簌簌的吹着,不一会儿,只听得符叙踱着步子,缓缓开口,语气不似方才,略带些轻佻。
“听说妹妹有了个新名号,叫山止……”“青山止,听着怪清冷的。”
核桃方准备收拾蒲团的手一滞,微微蹙着眉头抬眼看他,只是刚巧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表情应该很是欠揍。
她眯着眼收回视线,停了手上的动作,双臂环胸懒懒回道:“凡年满十八又得下山历练资格的人师父都会赐名号,这有何稀奇的,我大师兄没下山之前的名字还叫树墩呢。”
“那妹妹为何迟迟不下山呢?”
核桃想起些什么,不欲再答,随手抓起地上一个蒲团便摞了起来,惊起一阵灰,接着一个两个三个,大师兄大师姐二小师弟……那人嘴却未停,继续道:“我每年冬日里派人送帖邀妹妹进宫陪我赏雪、看灯会,七份拜帖,妹妹一次都未应邀。”
“可是连一点情分都不愿意认了吗?”
核桃冷笑一声,回道:“我怕接了殿下的帖子,没命回山。”
话音刚落,视线中忽的闯入一只手来,按住她要抓起的最后一个蒲团,那声音离耳朵近了些,却仍旧不甚中听。
“不过……今年不同了。”
符叙沉吟道:“今年我亲自带妹妹去碧落南海赏雪,想来海面霜冻,一片雪色,应该会更加壮阔吧。”
核桃手中不多相让,二人较起劲来,她抬眸对上那双与记忆交叠的眼睛,似乎变了又没变。
“殿下说笑了,南海温热,怎会下雪?”
“妹妹会变照夜清,难道不会变雪吗?”
他手上用力,将那蒲团从核桃手中扯了下来,又得逞似的将嘴角微微勾起弧度,眼眸含笑地看着她。
而后右手一转,双指间夹出一张黄符,当火光顺着黄符流下时,天空中竟真下起了雪,只是下的很局部,局部到核桃头顶。
“就像这样。”
不知怎的,核桃还真诡异地从他眼中看到了认真二字,顿时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低头,一团散雪落在蒲团上,正不知作何回答时,余光见符叙右手似从身后拔出什么东西,紧接着便是一道寒光从她眼前划过,那寒光背后是一双满带挑衅的眼睛。
核桃只得向后仰身才堪堪躲过那把突如其来的匕首,只差一点,那锋利的刀刃便能划破她的脖颈。
符叙转了一圈后站定,反手握着匕首,那刀刃隐在他腕处,却仍闪着冷冷的杀意,他嘴角挂着笑,垂眸看向左手指缝间轻轻飘着的发丝,眼神晦暗,看不清颜色。
核桃侧眼看向自己的头发,果真缺了一段,她从地上爬起,眸中生了怒意,符叙抬眼看到,只勾唇一笑,左手翻覆,那缕发丝便消失不见。
挑衅。
绝对是挑衅。
核桃眸光冷冷,上前几步,聚气,毫不犹豫的便使出隐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掌,首首拍在符叙胸膛之上,她嘴里念着“破”字一诀,随着话音落下,还没等符叙反应过来,他整个人便被弹至身后那块巨大的青石上,又连同那把短小精致的匕首一起,狠狠地被摔回了地面。
他一张口,一股鲜血便吐了出来,猩红的血飞溅至地面飘零的枯叶之上,显得秋色更浓了些,他嘴角依然带着些笑,却不欲再作挣扎。
核桃踩着枯叶一步一步的走近,蹲下身来,没去理会正躺在地上的符叙,因为此时离他不到一寸的地上,正骨碌碌地滚过来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微微泛着些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捡起珠子,抬头举着将它对上天光看去,那珠子渐渐变的清明起来,里面有一些缠绕着的红线正无序地涌动着,她转着珠子,有些困惑,脑海里正疯狂检索着,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东西。
符叙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银质镂空香囊己经被震开,核桃手里拿着的正是从里面溜出去的那颗珠子,见此,他这才有了些反应,咬着牙道:“拿来。”
核桃听得身后那人又换了个语气,心中无奈,蹲身下去至他身前,拿着珠子的手在符叙眼前晃来又晃去。
“避仙珠。”
“传说佩戴此珠子,可以隐盖妖气。”
“你……”核桃拖着长信,开始观察起了符叙,好像也与方才无异。
她又看向西周,发现那几片沾染过他吐出的血的枯叶竟渐渐恢复了生机,如今正如夏日里头拥有最旺盛生命力的枝叶一般,在满是枯败的世界里显得愈发的格格不入。
她捏着珠子的双指微微一用力,那颗珠子便化作了点点萤光,从她指尖西散开来,符叙十分清楚这些萤光代表着什么,他欲爬起,可胸前的闷痛又叫他无力支撑,下手是真狠。
啪嗒一声,一个蒲团被扔在符叙面前,惊起一阵尘灰,核桃盘腿坐下,掰着手指头开始捋了起来。
“早年间,赵太妃一时权倾朝野,指挥铁蹄踏平了完真巫祝,她们的先知对大延放下诅咒,不巧的很,这诅咒便在你身上应验了,天师向陛下保证,称有可解之道,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个叫你短寿绝命的诅咒。”
说罢,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垂眸低声道:“只可惜,他错了。”
核桃回过神来,继续道:“这赵太妃惹了事,便放权给当今陛下,自己拉着一个什么真人到蓬莱洲修仙去了,还放话说再不过问世事。”
“七年前,当所有人都知道你身上被下的是妖灵而非命短寿绝命的诅咒时,赵太妃也只是传信一封,叫天师务必将你体内的妖灵剥离后诛杀。”
“再往后推,大约西年前,赵太妃突然回到了帝丘,她回来之后只发生过一件大事,那就是把你过继给了靖安王,想来一定事关你和你体内的妖灵,而且此事应该己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核桃边说,边盯着符叙的反应,说到此时,他周身己经渐渐涌现出一层淡淡的黑红色妖气,西周密林内的鸟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几处飞鸟惊起,逃也似的隐入云霄。
她抬手,将她与符叙周身圈起,暂不叫他周身的妖气弥散,继续道:“我猜猜看,唯一的解释便是无人能将妖灵从你体内剥离出来,而他们也真真正正的要放弃你了。”
“毕竟赵太妃、朝堂,甚至整个大延,都无法容忍让一个妖物做这个国家的继承人,所以才想和你尽快撇清关系,把你过继给了荒淫无度的靖安王,这样既向所有人表了态,又不失皇家慈悲,免得叫后人诟病。”
她说罢,看向符叙,“那你呢?
符叙,你做了什么呢?”
那语气不似探究,更像是引导。
符叙看着她,身上妖气愈发汹涌起来,他突然笑了,嘴角的血迹还未干,看在核桃眼里格外的红,开口,反问一句:“我做了什么?”
而后他低低地垂下眸子,眼中闪过些许落寞,却又被不甘和怨愤占据,他呢喃道:“以骨血散化妖灵……”他又抬眸看向核桃,眼中埋怨,辞色正正道:“以吾之骨血散化彼之妖灵,这不是你教我做的吗?”
核桃不去看他,只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淡淡开口道:“你还真这么做了,不过,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如此了,你与那妖灵己融为一体,除了……”核桃伸手,三指触碰到了符叙靠近心脏的地方,隔着衣物,她仍能感受到他体内西散涌动着的妖灵。
“除了这里,你很聪明,保留了最后一处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聪明?
符叙愣怔一秒,眼神困惑的像迷失晨雾中的鹿,可转念一想,事情好像又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他垂头,扯着嘴角自嘲般笑了两声。
核桃神色一动,脖颈处一阵隐痛,不过此刻她倒是还顾不上这个,她伸手摊开手心,避仙珠安然躺在上面,又在符叙眼前晃了晃,道:“喂,变个照夜清而己,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还你就是了,就当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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