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岛》

第5章 白先生的第二封回信

“于是我们在讨论力量。”

白先生的回信比想象中更快，甚至最热的那几天还没过去，滚烫的信封就己经到了我手中。

他的反对在我意料之中。

我与他的分歧，在于这个“岛”的根基真实性。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认为“茶岛”就像是香格里拉与太阳城一样，是思想实验的产物，是幻想与虚境，是不可能于现实真实存在的地方。

因为人与人相互理解与信赖的基础不存在，在这种混乱的历史时期与动荡的海上，更不可能自发形成一个理想中的梦幻岛。

8我给的一个新的论据，是从明人笔记中找出来的传奇故事。

这证明了在那时候的海上，有人拥有某种力量。

这种力量代表了秩序，当然仅有力量，不可能得到梦幻的结果。

佩德罗神父所追求的真理，或许才是这个岛存在的根基。

由于提前预知了对手的反应，我不禁从内心深处长出一些小小的得意。

但白先生的一个新观点，却让我陷入了沉思。

“或许正是因为力量的存在，使得无序变成了有序，这才是佩德罗神父所言的和谐之岛无法真正达成的原因，只能流于表面，无法触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他在信中说，力量与理解，是两种互斥的存在。

人一旦有了力量，就难以去理解没有力量的弱者；正如同人一旦有了知识，就很难去理解无知一样。

但很不幸，在大部分人地方，永远是弱者与无知者占据数量上的优势，而当失去了对他们的理解，就难以获取他们的需求，无法达成真正的和谐。

所以大部分的幻想世界乌托邦，都来自于一个由多数智者甚至是全体智者组成的社会，他们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合作，形成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体系。

但在茶岛，在现实的十六世纪，这个前提并不存在。

人类首先得承认自己的孱弱与愚蠢，这种孱弱与愚蠢在孤立的海岛上会更加明显，智者无法理解愚者，强者无法理解弱者，他们或许会出于高尚的品德去照顾不如自己的人，但这被掩饰在虚伪的道德背后，是一种不错的社会形态，但并不足以让人惊叹。

“我们来假设这个社会形态。”

夫人高高在上，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仿佛这个岛上全知全能的神；“和尚”与佩德罗神父这样的智者组成智囊团，成为统治的有效补充；“小郑”象征着武力，是作为暴力的底线；而与“茂吉”与”秦”则是追随者与被统治者、劳动者，他们向往着夫人的魅力，心甘情愿附着于岛屿之上。

此外，“陈甲”这样的外来求助之人，是岛屿平衡的钟摆，与“林铁背”这样的外敌相对应，是岛屿内部压力的发泄器。

由于有货物的往来，商路的繁盛让岛上的经济足以自给自足，能够有余裕给所有人提供额外的供养，提升人们的幸福感。

而外来人与外敌的冲突，则消解减缓了原本应该出于岛内的矛盾，因此在佩德罗神父眼中，这就是天堂的地面形态，有着宽容和谐的表征。

“然而对于除了夫人之外的其他人而言，这里真的是能够实现自我的地方吗？”

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和尚尚且困惑于真理所在，佩德罗神父更是未曾深入了解岛上的社会结构。

小郑有着一种愚忠，茂吉更显得蠢萌，他们在追寻什么，他们在困惑什么，他们能否在这个岛上得到真正的救赎，这才是地上天国能否得以成立的前提。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角度。

我准备好了关于佩德罗神父的回应，但对于其他几个新角色，心里却还存在着疑惑。

这让我的回信迟迟不能落笔，首到林老师来催促我。

“我看了第二封信。”

他表示了高度的赞赏：“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展开。”

林老师挑着眉毛说话，更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当然我没把他的话当真，编辑总是会说一些赞扬的言语以鼓励作家的士气，你要是完全相信他们的话，那很快就会陷入无节制的自我膨胀。

“多亏了你带来的资料。”

讨论工作能让交谈变得顺畅很多，“陈甲给了我足够的灵感，实际上我几乎是照抄笔记，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林老师笑了：“那篇笔记可只有两三百字。”

“我是作为一个专业作者遵循逻辑和想象进行的补完。”

“但是很真实。”

“我就在探寻真正的真实，但现在有点灰心丧气，觉得未必能找到。”

这部小说或许不是历史上的真实，但它拥有真实的情感与思想，我能感觉到我与陈甲一起恐惧，一起呼吸，能够和他一样远远地瞥见夫人惊世的容颜，甚至能够感觉到小郑刀锋上的寒意。

他们像是从历史中走出来的人，在我的眼前演出悲欢离合的戏剧。

然而白先生问到了点子上，目前而言，我们这个岛还缺很多东西。

作为“神”的夫人形象尚不明晰，小郑与茂吉也只有一点点皮毛，和尚惊鸿一瞥，只有佩德罗神父是有血有肉的完整存在。

我正在挣扎于脉络之中。

“我们去吃个饭吧，我能报销。”

林老师忽然提议。

平时他都是通过留言的方式提出这种建议，而我也能够平和地进行回复。

在现实中他突然这么说，让我一刹那间反应不过来，只能按照习惯回应：“那找一家贵的。”

“好。”

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反而让我陷入了尴尬。

其实对我而言，和朋友外出就餐属于不常有的体验，即使前往，大多数时候也只是闷头吃饭不说话而己，至于两人单独的相处吃饭，除了与白先生的恋爱期之外，就得追溯到学生时代。

那时候人足够青春和愚蠢，勉强能够面对自我，等到年纪上去，反而在社交上显得更加艰难，或许这是退化的一种表现，我没有仔细去思考过。

林老师是个认真的人，他选了一家相当出色的牛肉馆。

幸好牛肉的品质与烤制效果惊人的出色，这让我能够安静地裹着蛋液享用美食，暂时放空自己，顾不得去考虑在社交上是否得体与礼貌。

“你己经写了很久时间的书了吧？”

他仍然试图找一些话题，我能理解这种正常人的追求，在不讨厌的前提下，也能够勉强配合。

“有十年了，从大学开始。”

我开始恍惚回忆过去，其实人的记忆非常靠不住，我们的情感会让大脑自动的扭曲一些细节以符合自己的期待与需求。

所以我并不追求撰写回忆录与自传，只想用文字去把握当时一刹那的感触与领悟。

我经常会想，在某个未来，当我重新阅读我此时的文章，或许会根本无法理解其真实想法。

我们甚至无法百分百理解自我，又遑论理解他人？

如果与白先生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更会趾高气扬，认为他的不可理解论有了更多的论据。

“和我们出版社签约还是西年前的事情。”

林老师的记忆却比我清晰许多：“我记得我第一次跟着总编拜访你的时候，也是七月份，天热得像是着了火，耳朵里只有蝉鸣的噪音，什么都听不见。”

“辛苦你了，编辑也不容易。”

我能想象那种痛苦，如果条件允许，夏日的白昼我绝不出门。

“不会，看到你的时候，一切就安静下来了。”

林老师点着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这就是我想要合作的作家。”

他用一种特别真诚的目光望着我：“你的作品中有让人安静的力量，哪怕不知道方向，只要向前走，总能抵达目标的那种信心。”

“也许你可以先从佩德罗神父的经历开始，慢慢去寻求岛的内在。”

林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夹给我烤得火候正好的牛肩。

谢谢。

***注释：8太阳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康帕内拉的作品，描述了实行哲人政治的理想社会。

顺带一提，康帕内拉也是道明会修士，但因为其追求真理的著作多次遭受宗教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