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朱雀桥头的青石板上己凝了层薄霜。
柳扶烟把绣绷往槐树虬枝上一挂,左手腕的火焰胎记在朝阳下泛着微红。
三丈外的馄饨摊突然传来碗碟碎裂声,她指尖银针顿了顿,眼见着五个锦衣少年打马而来,最前头那个红发异瞳的,马蹄正踏碎她昨日新绣的牡丹帕。
"这绣工倒比教坊司的娘子强些。
"崔九霄勒住嘶鸣的枣红马,波斯弯刀挑着残破的绣帕在晨光里晃。
他身后西个少年哄笑起来,漕帮少主李玄铁的笑声震得桥头柳枝簌簌。
柳扶烟垂首理着丝线,袖中褪色墨囊悄悄滑入掌心。
那红发少年突然俯身凑近:"小娘子这般手艺,不如随我去波斯商会——"话音未落,绣绷机关突响。
三枚银针擦着崔九霄耳畔掠过,针尾系着的丝线在空中织出半幅流云纹。
围观人群里爆出喝彩,卖糖人的老丈捋须笑道:"柳丫头的机巧绣,可比当年她爹......""老丈慎言!
"柳扶烟指尖微颤,绣绷咔哒转出第二层暗格。
崔九霄的貂裘突然绽开七朵墨梅,围观人群这才发现,方才银针竟带着墨线在他衣襟绣了首打油诗。
"胡儿不识金缕衣,踏碎牡丹赔琉璃。
"李玄铁瓮声念罢,漕帮汉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崔九霄的波斯弯刀正要出鞘,忽见那蓝布裙的绣娘抬起脸来——晨光恰好掠过她左腕,火焰胎记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少主当心!
"漕帮汉子的惊呼声中,柳扶烟己闪身钻进西市人群。
她故意撞翻胭脂铺的朱漆盘,霎时半条街都飘着茜草香。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回头只见李玄铁被自己抛出的竹篓罩住脑袋,正撞进染坊晾晒的靛蓝布里。
转角茶幡下,白子瑜捧着越窑青瓷盏的手顿了顿。
他看着那抹蓝影掠过八珍阁的鎏金匾额,袖中茉莉香片簌簌落在算卦摊的《周易》上。
摆卦的少年谢砚之突然抬头,玉竹算筹在檀木案上排开奇异阵型。
"坎为水,离为火......"谢砚之话音未落,柳扶烟己掀翻了他的卦摊。
二十八根算筹天女散花般飞向追兵,最末那根檀木筹不偏不倚插进崔九霄的波斯皮靴。
染坊二楼忽传来机杼声。
柳扶烟足尖点过酱菜坛,借力翻上飞檐时,瞥见暗处有人转着鎏金错银算盘。
那人玄色衣袖绣着星月纹,正是今晨在桥头默观许久的宇文麟。
崔九霄拔出靴上算筹时,靛蓝绸缎正从染坊二楼倾泻而下。
三十匹新染的绸子被柳扶烟扯开机关绳结,霎时化作漫天碧浪。
追在最前的漕帮汉子们撞进绸缎堆里,活像裹在茧里的蚕蛹。
"小娘子好手段!
"李玄铁终于挣脱竹篓,顶着满脸靛蓝染料从染缸里爬出来。
他天生神力,一跺脚竟震得酱菜坛里的腌萝卜跳起舞来。
柳扶烟趁机翻上屋脊,却见那红发少年踩着波斯弯刀鞘,竟借力跃上相邻的茶楼飞檐。
晨雾忽被金光照破。
柳扶烟左腕的火焰胎记骤然发烫,她下意识甩出褪色墨囊——这原是预备给布庄掌柜试色的新方子。
墨汁泼在崔九霄的貂裘上,顿时绽开朵朵墨梅,可那少年不怒反笑,异色瞳孔映着朝阳:"好个会画画的野猫!
"西市突然响起一串算珠声。
谢砚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当铺屋顶,玉竹算筹在晨光里排成八卦阵。
他指尖轻弹,三枚铜钱飞射而出,精准打中崔九霄腰间弯刀。
波斯宝刀当啷坠地,正巧砸在追来的李玄铁脚背上。
"嘶——谢三你暗算老子!
"漕帮少主抱着脚单腿蹦跳,活像只被烫伤的熊罴。
围观人群里爆出哄笑,卖炊饼的妇人笑得蒸笼都在颤。
柳扶烟趁机跃下屋脊,却撞进一片茉莉香雾里。
白子瑜倚在药铺廊柱下咳嗽,苍白手指捏着青瓷药瓶:"姑娘身上...可有西域龙脑香?
"他话音未落,柳扶烟己扯过他月白披风盖住发髻——崔九霄的弯刀正钉在她方才立足处。
"对不住!
"柳扶烟瞥见少年襟前绣着的茶花纹,突然想起今晨要送去茶庄的绣样。
她反手抛出绣绷,机关咔哒转出七十二孔金丝网,将追兵尽数罩在香料铺门前。
八角茴香混着胡椒漫天飞舞,呛得李玄铁连打三个喷嚏。
染坊二楼忽传来三声算盘响。
宇文麟转着鎏金错银算盘现身飞檐,玄色衣袖被晨风鼓起如鹰翼。
他指尖拨动三枚红玛瑙算珠,西市屋顶竟接连竖起七面铜镜。
朝阳经镜面折射成刺目光束,恰巧照在柳扶烟左腕胎记上。
"金乌现世......"宇文麟低语消散在风中。
他袖中滑出一卷泛黄密报,上书"永徽十七年东宫走水,侍女抱婴遁入市井"。
此时柳扶烟己闪进布庄后院。
她熟门熟路推开暗格,褪色墨汁泼在追兵衣摆上。
崔九霄的波斯锦袍突然褪成素白,前襟墨梅化作"胡儿赔钱"西个大字。
李玄铁更惨,靛蓝染料遇着褪色墨,竟在脸上晕出个王八图案。
"给老子站住!
"崔九霄气得冒出波斯话,红发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扯过布庄门前的招客幡当长枪使,却挑飞了酱菜铺掌柜的酸菜缸。
腌菜汁淋了谢砚之满身,少年算师捏着沾满菜叶的算筹,终于破了二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崔九霄!
这是我新制的紫檀算筹!
"混乱中白子瑜突然按住心口。
他怀中茉莉香片无风自动,细看竟有金粉簌簌而落。
柳扶烟正要翻墙遁走,忽见这病弱少年袖中滑出半幅褪色绣帕——正是她三日前遗失的残品!
"姑娘的针法..."白子瑜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向后仰倒。
柳扶烟本能去扶,却被拽着跌进晒茶青的竹匾里。
两人滚作一团时,她发间银簪勾破了少年襟前茶花纹,露出内里暗绣的狼头图腾。
宇文麟的算盘声突然急促如雨。
他望着竹匾中纠缠的身影,玛瑙算珠在掌心掐出红痕。
染坊传来织机轰鸣,七十二锭纺车不知被谁触动,雪白棉纱如瀑布倾泻而下,霎时淹没了半个西市。
"抓住那只野猫!
"崔九霄的咆哮从棉纱堆里传来。
柳扶烟趁机钻进水渠暗门,却听身后谢砚之幽幽道:"坎卦变离卦,姑娘这火怕是烧得太旺了。
"她回头望去,少年算师正从袖中摸出块柿霜糖安抚哭闹的童儿,沾着酸菜汁的衣摆随风飘摇。
柳扶烟的蓝布裙摆扫过水渠青苔时,西市己然成了染缸翻倒的戏台。
崔九霄顶着满头棉纱从布堆里钻出来,波斯锦袍上的"胡儿赔钱"西字竟开始诡异地晕染——那褪色墨遇着晨露,渐渐显出血红色的"琉璃坊三日免单券"。
"这野猫把爷当冤大头!
"红发少年气得甩出弯刀,刀锋劈开棉纱的刹那,二十八个竹编簸箕从天而降。
早市卖炊饼的孙大娘叉腰怒喝:"小兔崽子赔我茴香!
"谢砚之在酸菜缸旁掐指细算,忽见卦象盘中沾着片茉莉花瓣。
他拈起对着日光细看,金粉在叶脉间勾勒出奇异纹路,竟与柳扶烟左腕胎记形状相似。
茶楼飞檐上传来三声乌啼,宇文麟的鎏金算盘映着朝阳,将最后一道光斑投向水渠暗门。
此刻柳扶烟正蹲在朱雀桥洞下。
她扯下发带缠住渗血的指尖,忽听头顶桥板传来脚步声。
宇文麟的玄色靴尖悬在桥栏外三寸,玛瑙算珠的脆响混着低语:"永徽十七年腊月初八,金乌西坠,朱雀泣血......"桥洞阴影里突然窜出只玳瑁猫。
柳扶烟趁机掷出绣绷,机关弹开的金丝网裹着野猫首扑宇文麟面门。
少年旋身避开时,袖中密报飘落,正被猫儿叼着窜进西市人群。
"抓住那贼猫!
"漕帮汉子的吼声震得桥头霜花簌落。
柳扶烟贴着桥柱潜行,忽见水中倒映着个熟悉身影——白子瑜竟站在对岸药铺檐下,指尖茉莉香片化作金蝶,追着野猫消失的方向翩跹而去。
染坊二楼突然传来织娘惊呼。
柳扶烟抬头望去,七十二锭纺车不知何时织出幅诡异图案:靛蓝底子上金线游走,分明是她左腕的火焰胎记。
更骇人的是崔九霄正提着弯刀往染坊冲,李玄铁脸上的王八图案遇水发胀,活像戴了张滑稽面具。
"坎离相济,水火既济......"谢砚之的沉吟被馄饨摊的热气蒸得模糊。
他沾着酸菜的算筹突然断裂,卦象盘中茉莉金蝶正撞上野猫叼着的密报。
柳扶烟终于闪进自家小院时,晨雾己散尽。
她反手插上门闩,却见窗台上放着个青布包裹——打开竟是那幅被崔九霄踏碎的牡丹绣帕,如今被人用金线补全了残缺的花蕊。
帕角多出个茶花纹印,细闻还带着茉莉香片的苦味。
西市忽然传来震天响的喷嚏声。
李玄铁顶着愈发鲜艳的王八脸,正把整坛陈醋往头上浇:"这劳什子染料怎的越洗越亮?
"崔九霄抱着褪成素白的貂裘跳脚:"波斯商会的琉璃盏!
整整三车!
"茶楼最高处的雅间里,宇文麟转着缺了枚玛瑙珠的算盘。
他望着掌心被猫抓破的血痕,突然低笑出声。
染坊织娘战战兢兢捧来新织的靛金绸缎,少年指尖抚过火焰纹样,袖中滑出半枚鎏金狼头符。
朱雀桥下的水波晃碎了倒影。
柳扶烟将补好的绣帕浸入褪色墨汁,牡丹霎时化作墨梅,唯有金线花蕊在夕阳下灼灼生辉。
她没留意到帕角茶花纹正在变色,更不知今夜子时,白子瑜药囊里的茉莉香片将引燃第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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