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元年(313)正月初七·洛阳郊外**慕容清第一次见到活人被做成灯笼,是在九岁那年的上元夜。
残破的宫墙上,那些被剥了皮的血尸用铁钩倒挂着,空荡荡的眼窝里塞着浸油的棉芯。
羯人骑兵举着火把穿梭其间,时不时用长矛戳弄那些"人烛",好让融化的脂肪滴得更均匀些。
她躲在运尸车的草席下,闻到焦肉味混着兰膏燃烧的异香。
"小耗子找着了!
"突然有只生满疥疮的手掀开草席。
慕容清握紧从尸体上摸来的簪子,却看见抓她的是个汉人老妇——左脸烙着"奴"字,右眼是个血窟窿。
老妇用胡语朝追兵喊:"就一具死透的小崽子!
"冰凉的手却突然把她往尸堆深处按。
慕容清感觉有团带腥气的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响起气声:"含着这个,装死。
"那是半块冻硬的人肝。
马蹄声近在咫尺时,慕容清透过尸堆缝隙,看见追兵的鹿皮靴上镶着金丝——这是匈奴贵族的打扮。
老妇突然尖叫着扑出去,抱着骑兵的腿咬住咽喉。
喷溅的血雾中,慕容清看清老妇后颈的朱雀刺青,和她娘亲临终前指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慕容部的余孽!
"更多骑兵包抄过来。
老妇被长枪挑起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一盏青铜连枝灯砸向慕容清藏身处:"接着!
去邺城找...啊!
"最后那个字被马蹄踏碎。
慕容清抱住滚到脚边的灯盏,发现灯座暗格弹出一截羊皮,上面用血画着奇怪的图腾。
她转身狂奔时,背后传来火把破空的呼啸声。
**同日酉时·陈郡谢氏坞堡**谢道韫的青铜面帘被撞得叮当响。
她像只小兽般蜷缩在祠堂供桌下,看着那双蟠螭纹锦履不断逼近。
三日前从洛阳逃出来的路上,母亲反复叮嘱过:"任谁要摘你面帘,就用这个捅他眼睛。
"她摸着袖中生锈的簪子,那是从烧焦的尸体堆里捡的。
"小野种倒是会藏。
"锦履的主人轻笑,剑鞘挑开垂落的帷帐。
十一岁的谢道韫看清来人腰间的龟钮银印——是长房嫡兄谢尚。
他身后跟着的巫祝捧着个陶罐,腥臭味惊得供烛火苗乱窜。
"鲜卑奴生的贱种,也配用谢氏女郎的份例?
"谢尚突然掐住她脖子,"不如把你炼成灯油,正好给叔父新制的五石散增色。
"谢道韫的簪子还没刺出,巫祝突然惨叫倒地。
陶罐摔碎迸出的黑血溅在谢尚脸上,竟冒出滋滋白烟。
她趁机从侧窗翻出,却听见身后传来非人的嘶吼——回头看见谢尚抓着脸在地上翻滚,指缝间滴落的血在青砖上蚀出小洞。
"快走!
"有双粗糙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谢道韫闻到来人身上的沉水香味,抬头只看见斗笠下垂落的灰白鬓发。
那人左臂纹着褪色的朱雀,和她娘亲临终前抓着她手指描绘的图案分毫不差。
他们冲出角门时,坞堡方向突然腾起紫烟。
谢道韫摸到救命恩人腰间硬物,借着月光看清是把缠着《庄子》残卷的短剑。
剑穗上坠着的半块玉珏,正与她偷偷藏在灯座里的那枚严丝合缝。
**戌时三刻·洛阳废墟**慕容清在死人堆里扒拉出第三十七具女尸时,终于崩溃了。
所有后颈有朱雀刺青的尸体都被剥了皮,她只能靠残存的发饰辨认。
半个时辰前找到的鎏金步摇确实像娘亲的,可那具尸体的手指太粗糙——娘亲的指甲永远染着凤仙花汁,即便在流亡路上。
怀里的连枝灯突然发烫。
慕容清低头发现灯芯自燃,幽蓝火苗指向东南方。
她跟着火光狂奔,穿过燃烧的民宅时,听见有个女童在哭喊。
那声音让她想起被匈奴掳走的妹妹,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己经冲进火场。
梁柱坍塌的瞬间,慕容清抱住女童滚向水缸。
火焰舔舐她左肩时,熟悉的灼痛感反而让她清醒——就像五岁那年被巫祝烙下朱雀印记时的痛楚。
怀中的女童突然伸手摸她伤口:"姊姊的鸟儿在流血。
"慕容清这才惊觉对方戴着青铜面帘,说话带着古怪的回响。
女童从腰间锦囊掏出一把药粉按在她伤口,刺痛顿时化作清凉:"这是阿娘教的止血散。
"远处传来马蹄声。
慕容清正要拉女童躲避,对方却掀开面帘——火光中,她看见女童眉心朱砂记下有道鲜卑文字符。
那是慕容部大巫才能绘制的血咒,她只在娘亲背上见过一次。
"抓住她们!
"胡语嘶吼声响起的刹那,女童突然将灯塞进慕容清怀里:"往邺城跑!
"说罢竟迎着追兵冲去,月白襦裙在火中绽成灰蝶。
慕容清最后看到的,是女童从袖中抖落的紫色药粉——触及火星的瞬间,整条长街爆出刺目强光。
**子时·邙山古道**谢道韫趴在灰发人背上数星星。
她的青铜面帘沾满血污,却不敢摘——方才渡洛水时,追兵箭矢擦过她耳际,面帘替她挡了致命一击。
救命恩人的血渗过粗布衣,带着五石散的苦香。
"为什么救我?
"她终于忍不住问。
灰发人脚步踉跄了一下:"你娘是慕容部最后的巫女。
"声音沙哑得像吞过火炭,"二十年前,她用禁术为我续命时...咳咳...说过会降下血咒..."谢道韫摸到对方后颈的皮肤,本该是刺青的位置只剩凹凸疤痕。
她突然想起每月朔日发作的头痛,以及娘亲临终前塞进她嘴里的那枚玉蝉——此刻正在她舌下发烫。
"到了。
"灰衣人突然栽倒在地。
谢道韫滚进草丛抬头,看见月光映亮石碑上的"邺"字。
她转身想扶救命恩人,却摸到满手冰冷——那人胸口插着半截断箭,不知是何时中的。
"灯...连枝灯..."垂死之人突然抓住她手腕,"去找...泰山..."未尽的话语被山风卷走。
谢道韫从对方怀中摸出盏青铜灯,灯盘残留的余温让她莫名心悸。
灯柱阴刻的慕容部图腾,正与她胎记下的咒文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狼嚎。
谢道韫将救命恩人的尸体推下悬崖,用石头压住染血的衣角。
起身时,她发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极了娘亲生前在纱帐上比划的凤凰手势。
邺城方向突然腾起火光,隐约有《阿干歌》的调子飘来。
谢道韫握紧青铜灯,灯芯无风自燃,幽蓝火光照亮碑文背面的小字——有人用指甲刻了行鲜卑文:"清儿,娘在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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