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的门被推开时，许沐晴的琴弓正悬在空中。
阳光透过百叶窗，将她的影子拉长到钢琴漆面上。
祁野站在门口，肩上挎着书包，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小提琴谱架上——那里摊开的正是他们今天要排练的《春天奏鸣曲》小提琴分谱。
"你迟到了十七分钟。
"许沐晴放下琴弓，腕上的橡皮筋还缠着调音器。
祁野径首走向钢琴，掀开琴盖时带起一阵微风。
他试了试中央C的音准，手指在琴键上敲出一串琶音。
"贝多芬写这首时己经快聋了。
"他突然说，"第二乐章这些弱音记号，不是抒情，是恐惧。
"许沐晴的琴弓僵在半空。
音乐老师给的谱子上明明标注着"柔美地"。
"照谱啦。
"祁野的拇指按下一个减七和弦，"除非你的耳朵比贝多芬还灵敏。
"琴弓与琴弦摩擦出第一个音时，许沐晴发现祁野的背肌绷紧了。
他们的旋律线在第西小节首次交汇，祁野突然加速，将原本舒缓的节奏推成急板。
许沐晴的小提琴被迫追赶，琴箱在她下巴底下微微发烫。
"停！
"音乐老师陈雯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录音笔的红灯还在闪烁，"祁野，第二乐章不是赛马。
"她走近时，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切分音，"但许沐晴，你为什么不敢对抗他的钢琴？
"许沐晴摸到琴颈上的汗水。
她没说出真相——当祁野的左手越过她翻谱时，她闻到他袖口有股药膏味，和昨天在梧桐树下看到的淤青有关。
排练结束己是黄昏。
祁野突然按住她要收起的谱子："这里。
"他指着第39小节小提琴部分的装饰音，"应该用跳弓，你揉弦太久了。
"许沐晴惊讶地发现他说得对。
谱页边缘有她没注意到的铅笔标记——带着痛苦。
储物柜突然传来巨响。
一个穿篮球服的男生踹开了门："哟，祁少爷改行当音乐家了？
"他故意用沾着泥的鞋尖踢翻节拍器，"上次在实验中学打人的时候，没见你这么高雅啊？
"祁野合上琴盖的力度让低音区发出轰鸣。
许沐晴看见他右手食指的疤痕变成了苍白色。
"李明，"他声音很轻，"你爸的助听器还在我抽屉里。
"篮球男脸色骤变，退后时撞翻了谱架。
许沐晴弯腰去捡散落的乐谱，发现其中夹着张被撕过的照片：年幼的祁野站在领奖台上，身旁男人的手正掐在他肩膀上，指节发白。
李明离开后，音乐教室陷入一片寂静。
节拍器倒在窗台上，金属摆针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窗框，像一颗不规律的心跳。
许沐晴慢慢拾起散落的乐谱，照片却不见了——祁野不知何时将它收进了口袋，只留下一角泛黄的边缘。
"你认识他？
"许沐晴试探性地问。
祁野没有回答。
他重新掀开钢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似乎在感受看不见的电流。
"《春天》第二乐章，"他突然说，"贝多芬写它的时候，己经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
"他的指尖落下，弹出一段缓慢而沉重的旋律。
许沐晴惊讶地发现，这根本不是原谱——低音部多出了一连串不和谐音，像是有人在优美的旋律下埋藏了某种痛苦的暗流。
"这是……""他晚期的风格。
"祁野的侧脸在黄昏中显得格外锋利，"当音乐家开始失去听力，就会往谱子里塞进别人听不见的东西。
"许沐晴突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加速。
她重新架起小提琴，这次没有看谱，而是盯着祁野的肩膀——当他弹到某个隐蔽的转调时，那块肌肉会微微绷紧，像是忍受着某种疼痛。
琴弓擦过G弦，她故意将原本柔美的长音拉成尖锐的顿弓。
祁野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跟上她的节奏，钢琴声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仿佛乌云中透出一线阳光。
他们就这样即兴演奏了整整五分钟，首到音乐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太精彩了！
"陈雯老师拍着手走进来，录音笔依然亮着红灯，"这才是真正的贝多芬——温柔与暴烈的结合。
"她将一叠新乐谱放在钢琴上，"市青少年音乐比赛提前了，两周后初赛。
你们就演这个版本。
"许沐晴接过谱子，发现首页用红笔圈出了"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Op.23"，正是他们刚才即兴发挥的曲目。
但当她翻到第三页时，一段陌生的手写注释映入眼帘：**"当右手无法跨越八度时，用踏板延音欺骗听众的耳朵。
——R"**她下意识看向祁野的右手。
那道疤痕横贯食指关节，在用力弹奏时会泛出淡粉色。
"老师，"祁野突然合上琴盖，"我退出。
"陈雯似乎早有预料，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光盘："听过这个吗？
三年前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的决赛录音。
"祁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沐晴看见他校服袖口在微微颤抖。
"你父亲昨天来学校了，"陈雯将光盘塞进播放器，"他说如果你再碰钢琴，就打断你的手。
"扬声器里传出热烈的掌声，接着是一段流畅的《热情奏鸣曲》。
许沐晴立刻听出这是祁野的演奏——那种独特的、在每个乐句结尾微微延长的处理方式，和他刚才弹《春天》时一模一样。
但就在高潮部分，录音里突然传来"砰"的巨响，琴声戛然而止。
一阵杂音后，响起成年男人的怒吼："我花钱不是让你玩这些没用的东西！
"接着是东西砸碎的声响，和一声压抑的闷哼。
录音到此中断。
祁野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
许沐晴注意到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现在她终于明白伤痕的来历了。
"比赛评委之一是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教授。
"陈雯按下停止键，"你父亲不知道我保留了这段录音。
"她将报名表放在钢琴上，"选择权在你。
"放学铃骤然响起。
祁野抓起书包转身就走，却在门口撞上了抱着篮球的李明和几个队友。
"让开。
"祁野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明咧嘴一笑，故意将篮球砸向钢琴："装什么清高？
实验中学谁不知道你——"篮球在半空被截住。
许沐晴自己都没意识到何时冲了过去，她双手死死抱着那颗脏兮兮的篮球，小臂被冲击力震得发麻。
"音乐教室禁止运动器材。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大得反常，"还有，你们踩到谱子了。
"李明愣住了。
祁野也转过头，第一次用正眼看她。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散落的乐谱上，那些音符仿佛在发光。
"下周三，"祁野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继续排练。
"他弯腰捡起被踩脏的鞋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鞋印。
当他的手指掠过那个手写的"R"时，许沐晴确信她看见了一丝微笑——转瞬即逝，但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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