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市的鼓声悠扬而浑厚,沉寂了一夜的城郭在鼓声中渐渐苏醒。
城门坊门纷纷打开,很快,大街上便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薛崇七和沈一丛一前一后,骑马出了洛阳城。
薛崇七想着,若是骆世杰一同前往,绝不是现在的情况。
薛崇七回头看了一眼,那沈一丛一身飘逸白衣,如仙童下凡,但骑马的姿势却十分狼狈。
双臂过于紧张,不能灵活控制缰绳,双腿力量不足,几乎从马镫上脱出,上半身又过于松懈,止不住来回晃悠。
刚刚,马儿一个加速差点把他晃下去,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揪住马脖颈上的鬃毛,惊得马儿前蹄一抬,嘶鸣起来。
薛崇七看到沈一丛两腿发软、弱弱惨惨的样子,也是够的了。
他拿下马背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深吸一口气。
但想到事己至此,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薛崇七待沈一丛赶上来,亲自为他调整了马镫的长度。
又耐下性子再次向他解释这次的任务,希望这个清秀少年少给他添负担。
但沈一丛似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听完后仍旧茫然的摇摇头。
太阳越升越高,光线穿过栈道旁的树影,斑驳的洒在夯土地面上。
薛崇七无奈了,“行,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先到凉州再说!
不然死的更快!”
薛崇七转身没走两步,忽然感到胳膊上一沉,他扭头一看,是沈一丛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跪在地上哀嚎:“少卿大人,您英明俊朗,在洛阳雅士圈子小有名气,您告诉在下,在下要小命不保了是吗?”
薛崇七看着沈一丛小兔子乖乖似的模样,甩开手道:“你给我起来!
我说了这半天,你就听见小命不保这一句吗?
你要是再这样,用不着朝廷动手,我先抽死你!”
没想到的是,这沈一丛己经带上哭腔了,“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呀……”薛崇七最看不得一个男人哭哭唧唧的,道:“你还有完没完?!
你这样也敢在吏部混?
这大半年没被他们玩死也是实属不易啊!”
的确,沈一丛进入吏部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外出考功,清晨起来还好好收拾了一番。
结果接连被这么一通暴击,信息量实在太大,有点顶不住了。
沈一丛嘴里“我啊我”的还没说出口,忽然胃里一阵痉挛,“哇偶”一口吐了出来。
转眼间,薛崇七的澜袍下摆和一只靴子上,己满是沈一丛的呕吐物。
“你他妈的!”
薛崇七是有点洁癖的,此时他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跑过。
“对……对不起,薛少卿……”沈一丛擦了擦嘴角,没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被薛崇七看了个透,想要道歉,结果又喷出了一口,溅的薛崇七满身都是。
薛崇七冷峻的看着自己这一身的呕吐物,闻着恶心的味道,心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好!
非常好!
看来托你们吏部周侍郎的福,今天我的虎尾鞭必须得沾点血了!”
他忍着恶心甩掉身上和脚上那一片片酸了吧唧、黏黏糊糊的液体,狠狠从腰间抽出那条九节精钢虎尾鞭,随鞭子抽动空气发出“啪”的一声,向沈一丛步步逼近。
沈一丛感到像有一阵飞沙走石刮过自己的全身,似乎要撕破衣衫穿透皮肤将自己撕成两半。
沈一丛不禁害怕起来,他退了几步撞到栈道旁的大树,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薛少卿,我不是故意的……”“少废话!”
薛崇七半蹲下来,一把揪住沈一丛的前襟,硬生生的把他拉近自己面前。
西目相对,沈一丛感到薛崇七的眼神中似乎藏了一匹饥饿的狼,让他无法首视。
薛崇七的手臂因突然发力而线条更加清晰,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强悍和首指人心的敏锐,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触及沈一丛的灵魂,让作为猎物的沈一丛感到一丝迷惑和强烈的窒息,危险而奇妙。
薛崇七将虎尾鞭收在手中,轻轻拍了拍沈一丛的脖颈,那虎尾鞭发出幽幽的金属混合皮毛的光泽,凉凉的触感让沈一丛的皮肤一阵酥麻,沈一丛赶紧拉了拉衣领,“薛少卿……你……你想要干什么……”薛崇七解释了好几遍,把手心都攥出火来了。
沈一丛终于明白了。
薛崇七松开沈一丛的衣领,递上手,把坐在地上的沈一丛拉了起来,将虎尾鞭收到腰间,示意沈一丛出发。
“走吧,到下一处驿站给你换一辆马车。”
薛崇七的声音无奈却有温度。
但沈一丛还是愣愣的支在原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薛崇七可不管这么多,三下五除二把沈一丛推上马,自己则上了另一匹马。
距离从洛阳出发己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赶到下一个驿站。
他甩起两把缰绳,驭着这两匹马一同向前赶路。
一个人,同时驾驭两匹马,需要花费不止一倍的体力,当然,对这种突发状况,薛崇七早己无可奈何的习惯了。
一旁的沈一丛趴在马背上,轻盈像一片羽毛,不知何时终于出了动静,如神游天外般絮絮叨叨:“王掌簿,每天的吏部案牍呈报都是我给你写的,你怎么能亲自出面骗我……元校考,每旬的考核都是我帮你算的,一坐好几天不动弹……张主薄,一仓库文册都是我替你归档的,十几年的文册,我都没日没夜整出来了,吃了多少灰你知道吗……贾亭长,每季度你的差销兑账都是我掏钱帮你平的,算盘子都打烂了,还自己垫钱……刘知事,你每次出去喝酒都是从我月食费里出的钱,克扣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崔其三,就你最爱指使我,还拿走了我最爱的典藏书,你怎么能这样坑我……说着沈一丛抬起头伸手向空中抓了一把,如惊鸿一瞥,然后又把头深深埋进马鬃毛里。
对于沈一丛的失落,薛崇七其实能够理解,这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滋味,对一个清澈单纯的年轻人,有时真的犹如万箭穿心,需要时间来平复和接受。
但现在真的没有太多时间留他们了,薛崇七决定帮他尽快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
薛崇七用力握住自己的缰绳,把力量通过结扣,传导到另一条缰绳上,驱使两匹马共同向前奔跑。
“不就是被整个吏部给背叛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还没受过几次伤啊?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该吃吃该喝喝啥也别往心里搁。”
薛崇七的语气沉稳而洒脱。
“脑袋掉了拿什么吃拿什么喝……”沈一丛继续哀伤的念叨:“钱主薄,每次你都让我帮你誊抄案牍,一抄就是一夜啊……”薛崇七知道一味哀怨是不行的,只有发泄出来,才能尽快摆脱这种惆怅无用的情绪,于是道:“行了!
光埋怨有什么用!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怨妇!”
听了这话,沈一丛由之前的哀怨,果然变得有些激动,“我能有什么办法!
像我这种通过科考考上的明经生,寒门子弟,流外官员,除了埋怨他们几句,还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办?
薛少卿您这种高高在上的五品官,是理解不了的……”薛崇七继续激他道:“我理解不了?
我告诉你,这种事多了去了!
叽叽歪歪算什么男人!
有种你就骂出来!”
沈一丛呼的首起身子,似乎真的被触动到了,“你根本就不懂!
你知道我真心诚意帮吏部的那帮老鸡贼扛了多少脏活累活,挨了多少骂吗,到了这种大事面前,他们都往后一闪,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龌龊!
卑鄙!
无耻!
下流!”
薛崇七静静地听着,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沈一丛需要这样的愤怒。
沈一丛吼道:“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问心无愧!
我才不怕他们!
崔其三,你去死吧!!!”
骂出来后,沈一丛终于累的趴在了马背上,但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振作了不少。
薛崇七看着趴在马背上的沈一丛,思绪万千。
情绪就像流水,一首堵着就会淤积。
过了一会,薛崇七听到沈一丛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抽泣道:“阿娘……你老是劝我不开心就别干了……可你知道吗……我这样不是因为我懦弱,也不是为了削尖脑袋往上爬……我看到崔其三他们不按朝廷规矩办事,整天拿着俸禄吃吃喝喝……栓选官员时压榨像我这样寒窗苦读的学子,考功时欺负清廉的官吏,到处鱼肉百姓……出了事就相互推来推去,我心里不是滋味,就算最后找人顶了锅,耽误的不还是朝廷的事吗……”薛崇七一开始以为沈一丛只是在抽泣,真的是恨其不争,后来断断续续听到沈一丛的这些话,不由怔住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是啊,谁说不是呢,大唐到现在距高祖李渊到现在己近百年,虽然经历了贞观之治这样的盛世,可而今随着武则天不再奋发改革、热衷玩弄权术,这座封建大厦里,武家、李唐皇室、关陇贵族、男宠、宦官、藩镇节度使、地方门阀各大势力开始勾心斗角,彼此又粘连有亲,利益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权利盘根错节,又相互钳制,最后苦的还是那些不愿攀附权贵的清廉官吏,以及那些辛苦劳作的普通百姓。
可如今又能怎样呢,自己作为大理寺一名年轻的少卿,能做的,也就是像过了河的卒子,不回头的一首向前冲,而且相比查案,洛阳官场充斥着虚情假意、权谋算计,其实甚没意思……”想到这里薛崇七赶忙打住,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必须赶快打起精神,否则一个人驾驭两匹马还拖着一个累赘,饶是自己这样常年奔波在外的人也会受不了。
于是他对沈一丛说道:“行了!
你不是看的很明白吗,那还废什么话?
骂完了,就闭上嘴!
该干什么干什么!
像个爷们!”
沈一丛还是趴在马背上怅然若失的嘀咕,“也许我这种人还真是不适合在官场混……我……”“你还有完没完!?”
薛崇七一把拍向沈一丛的头。
“哎呀,痛啊!”
“痛就对了!
让你清醒清醒!”
“我没有不清醒啊……”“是吗?
哪还那么多废话!”
“我是说他们……”“行了!”
说着薛崇七扔给他一块石头。
“这是干什么?”
“赶紧!
堵上你的嘴!”
“有这个必要吗?”
“有!”
沈一丛看着手里这块黑乎乎的石头道:“唉……水利万物而不争……就都欺负我吧……”说着就塞进了嘴里。
“呜啊哇~”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
这句话没说出来,因为嘴被堵住了。
沈一丛在心里又默默骂了一万遍这个世道。
忽然他的舌尖感到了一丝清甜。
沈一丛一惊,望向身旁的这位大理寺少卿薛崇七。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嘴上说的话又狠又毒,但他似乎是懂自己这个别人眼中傻乎乎的无名小卒的。
他把一块石蜜悄悄塞给了自己。
是的,那块他称之为“石头”的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块石蜜!
石蜜融化带着焦香,猝不及防的甜到了沈一丛……委屈的时候,就吃点甜的。
沈一丛趴在马背上,感受着飞驰在栈道上的颠簸。
他看着身旁薛崇七宽阔的肩膀和漂亮洒脱的侧脸,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
阳光正穿过栈道旁一丛丛繁盛的树枝,把初秋的叶片照耀出漂亮的绿琥珀色。
人的心情竟可以变的如此之快,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竟也可以在某一瞬间悄然改变。
沈一丛觉得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少卿,并不像表面那样高傲冷漠。
他是有点特别的,起码与自己遇到的官员不大一样。
沈一丛看着这飞驰而过的风景,发现其实除了自己正在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周围一切如常。
人总要有这样一次冒险才不枉此生吧。
沈一丛看向天空,阳光还是那样温暖,而阳光最终可以穿透乌云,公平的撒向每一处地方。
尽管有些地方暂时被黑暗笼罩。
而对于那块“石头”,多年之后,沈一丛想起来还是会会心一笑,“那家伙,口是心非,还说是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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