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然江珩烬余欢

民国十五年，谷雨沈宅后院的槐树簌簌落着碎玉似的花，六岁的沈知欢踮脚去够低垂的枝桠。

腕上银铃随动作轻响，惊起檐角栖着的灰鸽。她忽然瞥见墙头斑驳的朱漆上栖着片枯叶，

在暮春风里颤巍巍地晃。"这不是枯叶。"少年清越的嗓音惊得她踉跄后退，

绣鞋陷进松软的青苔。十五岁的顾沉舟斜倚在墙头，月白长衫下摆卷着几缕苍绿的爬山虎。

他指尖拈着那片"枯叶"递过来，西斜的日头忽地穿透薄翼，

在沈知欢藕荷色衫子上洒下细碎的金斑。"枯叶蛱蝶。"少年翻身落地时带着松木香，

袖口磨白的缎面掠过她发顶，"惊蛰生，清明死。"知欢盯着他眼尾那粒朱砂痣，

母亲晨起梳头时的话突然撞进耳朵——"顾家棺材铺的煞星，生来带着血痣，

克死亲娘又克主顾......"她慌忙后退，后腰撞上晾药的竹匾，

晒干的益母草扑簌簌落了满肩。"怕我？"顾沉舟轻笑，从袖中摸出个琉璃瓶。

瓶底沉着数十片蝶翼，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磷光，"昨夜收殓李掌柜时，在他寿衣褶里寻着的。

"知欢的指尖刚要触到冰凉的瓶身，忽然被斜刺里伸来的竹帚打断。

奶娘王氏横眉立目地将她拽到身后："顾少爷慎行！我们小姐的鞋面都比贵府的棺材板干净！

"暮色漫过飞檐时，知欢正跪在祠堂青砖上。供桌上的长明灯将沈家列祖牌位映成憧憧鬼影，

母亲攥着家法尺的手指被烛火镀上层金边。"说过多少次？顾家是吃死人饭的下九流！

"檀木尺敲在青砖上迸出火星，"你爹前日咳血，保不齐就是被隔壁的晦气冲的！

"知欢盯着自己肿痛的掌心，槐花的甜香还萦在鼻尖。方才被拖走时，

她分明看见那少年立在暮色里，将琉璃瓶轻轻放在竹匾下。瓶中的蝶翼随晚风轻旋，

像极了中元节河灯里跳动的烛火。更漏滴到三更，守夜的丫鬟打起瞌睡。

知欢摸出袖中藏着的碎琉璃，那是争执间跌落的瓶身残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

血珠渗进蝶翅纹路，竟显出个极淡的"沈"字。五日后，知欢在描红时听见墙外喧哗。

狼毫在宣纸上洇出个墨团，她趴在漏窗边窥见顾家铺子前停着口黑漆棺材。

顾沉舟素衣散发跪在阶前，额角蜿蜒的血痕比朱砂痣更艳。"......小儿无知，

惊扰贵府千金......"顾老爷的赔罪声混在铜钱落地的脆响里。

知欢看见家丁将整筐大钱倾在青石板上，母亲立在朱门内冷笑："顾掌柜的纸钱，

还是留着自家用罢。"那夜知欢发梦，梦见自己化作枯叶蛱蝶，

在顾沉舟掌心跳跃的烛焰里扑棱。惊醒时枕上湿凉一片，窗棂外飘来断续的埙声，

呜咽如将死之人的叹息。芒种前夜，知欢偷溜至后院埋落花。月光忽然被青衫遮去半边，

顾沉舟倒挂在槐树枝桠间，发梢垂落的玉坠子几乎触到她鼻尖。"你的槐花冢缺了碑铭。

"他翻身落地，腰间玉佩磕在青瓷瓮上叮咚作响。知欢这才发现瓮底铺着的花瓣间，

竟混着数十片琉璃蝶翼。"它们本该在清明前羽化。"顾沉舟指尖抚过瓮沿，

玉戒与瓷胎相碰发出清越哀音，"困在琉璃棺里，连轮回道都寻不见。

"知欢忽觉腕上银铃滚烫。母亲今晨才请圆通寺高僧开过光，说能驱邪祟。

可她此刻分明看见少年眸中晃动着比佛光更灼人的火，将满瓮死蝶都映成活色。

"你...你为何总来招惹我？"她退到月洞门边，后背抵着冰凉的太湖石。

顾沉舟从袖中抖出卷泛黄的宣纸，知欢前日临的《心经》赫然在目。

最末那句"无挂碍故"的"挂"字少了一横，被他用朱砂笔勾出，旁书蝇头小楷："挂者，

悬也。悬心之症，当以槐花三钱、忘忧草二钱......""你偷我院中晾的字！

"知欢涨红脸去夺，却被他擒住手腕。少年掌心结着厚厚的茧，是常年扶棺磨出的印记。

"令堂昨日购的百年老参，根须泛青，叶脉带褐。"他忽然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药香混着棺木的沉香扑面而来，"此乃墓参，长在未腐的尸身上。"知欢在惊惧中咬破舌尖，

血腥气激得她猛然推开来人。顾沉舟踉跄跌坐在槐树根上，腰间玉佩应声而碎。她转身欲逃，

忽听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混着低笑溅落在满地落英里。"沈知欢。"少年第一次唤她全名，

每个字都浸着月光，"你腕上银铃里嵌的，是顾家去年给令尊打的镇魂钉。"夜风骤起，

满树槐花簌簌如雨。知欢疯跑过九曲回廊，银铃在死寂的深宅里撞出凄厉哀音。

她在祠堂佛龛下抖得像个筛子，直到东方既白才看清，铃铛内壁确实錾着极小的顾字商徽。

七日后，顾家棺材铺走了水。知欢隔着闺阁纱窗望见冲天火光，将半城夜幕烧成血红色。

丫鬟说顾老爷葬身火海，顾少爷被族人连夜送往北平。她摩挲着枕下藏着的琉璃碎片，

忽然记起那少年说枯叶蛱蝶时的神情——温柔得仿佛在谈论某个早夭的姊妹。后半夜落了雨，

知欢偷开西角门。焦黑的废墟里，半截乌木棺椁冒着青烟。她踩着滚烫的瓦砾，

在残垣下寻到个烧变形的琉璃瓶。里头的蝶翼已成灰烬，却依稀能辨出个"欢"字，

像是谁用骨血描就的谶语。十年后，当知欢在轿中听见熟悉的埙声时，

琉璃瓶的碎片正深深扎进掌心。送嫁队伍经过顾家废墟，她掀开盖头一角，

望见断壁残垣间开满野山茶。有人影在花丛中一闪而过，月白长衫被春风鼓荡，

恍若当年栖在墙头的那片枯叶蝶。轿帘落下时，一滴血泪坠在嫁衣鸾凤目上。

外头忽然响起惊呼，说顾氏旧宅的野山茶顷刻间全败了，残花扑在喜轿顶，

像极了那年清明未烧尽的纸钱。民国二十年，小寒。

沈知欢踩着满街冰碴推开顾氏药铺的木门时，铜铃惊起梁上栖着的寒鸦。

药香混着陈年棺木的沉香扑面而来，她望着柜台后那道清瘦身影，

绣鞋尖上的珍珠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止咳方子。"她将冻僵的手藏进灰鼠毛袖笼，

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照市价算。"顾沉舟从《千金方》上抬首，金丝眼镜滑落鼻梁。

十年光景将他眼尾朱砂痣磨成暗红，月白长衫换作洗得发灰的棉袍，

唯有腰间玉佩仍是当年摔碎的那块，用银丝缠成畸零的蝶。"枇杷叶三钱，

川贝母两钱..."他提笔蘸墨，狼毫尖悬在宣纸上，"令尊的咳症，该添一味血余炭。

"砚台突然打翻，墨汁漫过沈知欢绣玉兰的袖口。她触电般缩手，腕上银铃撞在黄铜手炉上，

叮当声惊碎了满室死寂。顾沉舟的手比她更快，攥着帕子按在那片污渍上，

掌心温度透过湿透的绢帛灼人。"痨虫入肺，已至膏肓。"他声音轻得像药碾下的桔梗碎屑，

"城南济世堂有盘尼西林...""顾少爷是要说，我们沈家该提前订棺材？

"沈知欢猛地抽回手，袖中琉璃碎片硌疼腕骨。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气味突然涌入鼻腔，

混着此刻药柜里飘来的当归苦香。顾沉舟的指节在案下攥得发白，

药秤砣叮咚落进紫檀匣："沈小姐若信不过顾某..."他忽然剧烈咳嗽，

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可去租界寻洋大夫。"暮色将倾时落了雪。沈知欢攥着药包疾行，

青石板上的薄冰映出身后拖长的影子。拐过三条暗巷，

忽见雪地上歪斜的脚印——与她鞋底的缠枝莲纹严丝合缝。她猛然转身，

顾沉舟的棉袍下摆正掠过巷口，药箱磕在砖墙上闷响如丧钟。"跟踪我？

"她退到斑驳的砖墙前，"顾家如今改行当索命无常了？

""令尊服的药里..."顾沉舟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有人掺了马钱子。

"雪粒子落在他眉睫，凝成细小的冰棱，"砒霜蚀肺，马钱子攻心，

沈小姐不如查查煎药的丫鬟..."碎琉璃刺破掌心，

沈知欢扬手将药包砸在他胸口："十年前你便咒我沈家！

如今连装仁医都懒得..."话尾戛然而止，她看见顾沉舟喉结滚动，咽下口腥甜。

药包散落处，雪地洇开淡红，像极了那年顾宅大火的余烬。顾沉舟弯腰去捡川贝母，

后颈露出道狰狞疤痕，似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这伤..."沈知欢鬼使神差地伸手。

"令堂当年雇的打手，以为顾家纵火是为炼尸油。"顾沉舟偏头避开她的指尖，

碎发掩住眼底波澜，"沈小姐的银铃该换了，里头的镇魂钉...生锈了。"三更梆子响过，

沈知欢在祠堂翻出阿爹的药渣。长明灯将乌黑渣滓照出诡异光泽，

她忽然听见佛龛后传来细响——母亲贴身丫鬟翠缕正将纸包塞进地砖缝。"小姐饶命！

"翠缕额角磕出血痕，

"太太说老爷的病...该到日子了..."沈知欢攥着砒霜粉踉跄奔出祠堂，

却在月洞门撞进带着药香的怀抱。顾沉舟的大氅裹着夜露寒气，

掌心却滚烫似炭："沈宅东南角的墙砖，松了三块。""你来做什么？"她甩开他的手，

银铃在死寂中啸叫，"看我沈家遭报应？""来看你。"顾沉舟突然擒住她双肩，

金丝眼镜滑落，"来看沈小姐如何守着吃人的宅子，把自己熬成新的恶鬼！

"他袖中滑出把铜钥匙，"寅时三刻，西角门。"雪虐风饕中，

沈知欢望见顾沉舟立在黄包车前。他棉袍结满冰晶，

怀中却紧捂着个珐琅暖炉："济世堂的盘尼西林，够三个月剂量。

""顾少爷的戏码该换换了。"她将钥匙掷在雪地里，"十年前赠蝶，十年后赠药，

接下来是不是要赠棺椁？"暖炉突然坠地，药瓶在雪堆里泛着幽蓝的光。顾沉舟低笑出声，

咳得单薄肩背佝偻如虾："沈小姐可知...咳咳...当年为何独活？"他扯开衣襟，

心口狰狞的烫伤宛如蝶蛹，"令堂要顾家绝后，

火油里掺了磷粉..."沈知欢的银铃碎在雪中，镇魂钉扎进掌心。

她想起十年前废墟里那个"欢"字，原来不是谶语，是少年用脊梁护住琉璃瓶时，

烙在胸口的反写字。五更天，沈宅东南角的墙轰然倒塌。沈知欢跪在瓦砾间，

看着巡捕房抬出七具尸首。母亲的金簪插在翠缕心口，阿爹的烟枪嵌着带血的砒霜包。

顾沉舟的药箱静静躺在废墟边缘，里头《伤寒论》夹着张泛黄药方——民国十五年，

治惊厥之症，用药引：槐花三钱，需沈宅东墙第三块砖下取。雪地上忽现零落血点，

蜿蜒至顾氏药铺。沈知欢推开门扉时，望见顾沉舟伏在案前，腕间伤口凝着紫黑血痂。

他掌中攥着半片银铃，铃舌正是当年那枚镇魂钉。

"枯叶蛱蝶..."他气息游丝般拂过她耳畔，"其实能活到立夏。"窗外忽地卷起狂风，

将案头药方吹得纷飞。最末一行小楷在晨曦中显现："十载相思毒，无药可解，惟以命换命。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沈知欢对镜描眉时，菱花镜沿的螺钿剥落了一块。

外头唢呐声震得妆奁里玉簪乱颤，喜娘捧着织金盖头絮叨："小姐好福气，

姑爷是上海滩纺织业新贵......"铜炉里苏合香突然爆出火星，沈知欢指尖一抖，

螺子黛在鬓角划出细长的痕。镜中忽映出青布长衫的衣角，顾沉舟倚着雕花槅扇，

腰间玉佩缠着褪色的红绳。"我来添妆。"他嗓音浸着深秋的寒露，掌中托着个鎏金瓷盒，

"新制的口脂。"沈知欢的银镯磕在妆奁上，碎玉簪扎进掌心："顾大夫如今连冥妆都接？

"她瞥见瓷盒上錾着并蒂莲，正是当年顾家棺材铺的纹样，"还是说，这是给我备的陪葬品？

"顾沉舟忽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暗红。他捻起妆台上的螺子黛，

在瓷盒盖内勾画："朱砂三钱，蜂蜡二钱，白芷......"笔尖突然折断，

"还有忘忧草。"喜娘惊叫着去拦，顾沉舟已沾了胭脂抹在她唇上。殷红在菱唇间晕染开时，

外头炸响百子炮，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沈知欢在硝烟味中尝到铁锈腥甜，

恍惚回到那年雪夜，他唇齿间的血混着药香渡进她喉咙。花轿过胥门时，秋风掀起轿帘一角。

*沈知欢攥着瓷盒的指节发白，盖头流苏扫过盒上并蒂莲。

十年前的槐花香忽然萦绕鼻尖——那日她将琉璃瓶埋在沈宅后院，

顾沉舟立在墙头轻笑："埋深些，当心被野猫扒了。"轿帘忽被疾风彻底卷起，

她望见顾沉舟策马跟在仪仗队后。月白长衫外罩着玄色大氅，襟前别着朵惨白的纸花。

马鞍旁悬着药箱，随颠簸撞出细碎声响，似招魂的铜铃。"新娘子看不得回头路！

"喜娘慌忙掩帘，金丝绦缠住沈知欢的发簪。她挣扎间瓷盒坠地，碎出满轿猩红。

胭脂渗进喜服金线，将鸾凤染成浴血的蝶。喜宴摆在法租界卡尔登饭店。

沈知欢隔着盖头望见水晶吊灯的光晕，像极了那年顾宅大火的余烬。新郎执起她的手时，

她腕骨上的旧伤骤然刺痛——那是十年前攥碎琉璃瓶留下的疤。"沈小姐的妆花了。

"顾沉舟的声音突兀响起。他立在罗马柱阴影里，药箱开着半扇，露出森冷的手术刀，

"顾某带了胭脂补妆。"满座哗然中，沈知欢掀了盖头。顾沉舟眼尾朱砂痣红得妖异，

手中瓷盒与妆奁里摔碎的那个一模一样。新郎倌的怀表链缠住她手腕："这位是？""旧邻。

"沈知欢咬破舌尖，"开棺材铺的。"顾沉舟忽然轻笑，

金丝眼镜映着吊灯璀璨："也是沈小姐的......"他故意顿住，指尖拂过她颈间红痕，

"主治大夫。"子夜，沈知欢倚着路易十五式梳妆台。象牙床幔逶迤在地，

新郎在浴室哼着《夜上海》。她摩挲着瓷盒残片，忽然发现夹层里藏着张泛黄信笺。

民国十五年的字迹晕染开来："槐花蜜渍三载可入药，治癔症惊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