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臭不是死后突然出现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烂了。”
说话的是个将花白头发挽成发髻,坐在藤椅上低着头耐心钩着毛衣的慈祥老人。
她缓缓将头抬起来,轻轻捶着肩膀,扶了下老花镜,抬起头时露出那只猩红的眼睛,看向此刻抱着沈福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大概五六岁的模样,而那个神情平静的女孩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叫多宝是吗?”
老人家微笑着看向男孩,将手中还没钩完的毛衣举起来,对着男孩比了比,那只猩红的眼睛瞬间闪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光晕,很快又暗了下去。
她欣慰地笑着说:“能穿能穿。”
“老人家,”沈福将她的目光拉向自己“车……车什么时候来?”
沈福说的是那辆通往未来的“往生列车”,而这个老人家,正是守在这个往生界的引渡人。
人或其他什么死后都会进入到往生界,和书里写的不一样,这里平静祥和,终日晴朗。
在这里,你可以变成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于是就有了会叹气的树,会装死的鱼,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的郁金香以及被兔子追赶百米冲刺的胡萝卜。
老人家随手指向旁边那片垂头丧气的向日葵田,缓缓移动着不太灵便的身体,坐回到藤椅上:“看他们心情。”
她随手拿起钩针和毛线,又忙活起来:“花向阳时,车便会来了,不过他们最近在闹脾气。”
紧接着老人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眼眸,那双异瞳诡异地紧盯沈福:“怎么?
你有车票了?”
老人家说的“车票”就是“往生车票”,是由过往一生的回忆拼凑而成的。
但说来奇怪,这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却是沈福求之不得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短暂的一生,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车票。
见沈福不语,老人家将眼神收回,语重心长道:“再好好回忆回忆,别着急,在这里多待几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你看看大家,不都是比活着的时候还快乐,”说着老人家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接着说:“别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决定,阴阳路如果靠自己走,是很辛苦的。”
阴阳路,就是他们坐往生列车要过的那段旅程,据说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会被要求徒步走过,但很少有人能走完全程,即便走完了,在这个过程里灵魂也会被撕扯零碎。
沈福没说话,只是默默牵着身边的男孩离开了老人家的视线里。
他们一起走了很久首到看见一栋老旧破败的居民楼才停下,沈福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多宝己经将她带到一个像是老城的某个小区里。
往生界无边无界,能走到哪里,全靠脑子里的执念,就像此刻,跟着多宝的执念,他们在这栋陌生的建筑前停下。
多宝忽然拉住沈福的手,回头看向她时眼睛里都泛着光,他很开心但是没说话,小小的身躯用力拉开吱呀作响的防盗门,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跑。
老旧的台阶上还能看到裂纹,扶手上刷的深绿色油漆也己经掉色斑驳,越往上走,越能闻到一股饭菜香。
而多宝呢,走脚步也逐渐急切,首到最后松开了沈福的手,奔向了一扇暗红色的门,与此同时一道光线隐约出现,那扇门也被打开……“多宝回来啦!”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多宝一下扑进女人的怀里大声喊着:“妈妈!”
那个女人宠溺地摸摸他的头,随后抬起头看向沈福:“你是多宝的朋友吗?”
沈福突然有些语塞。
朋友吗?
也不算,只是刚刚看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有些可怜。
女人的眼睛很温柔,见沈福迟迟不说话,也就不再追问,转而笑着说:“进来坐,我做了一些吃的,一起呀。”
沈福咬着嘴唇,有些局促,身体僵硬在门口,最后还是一双小手将她拽进屋里。
这个家小而温馨。
和刚刚的沉默不同,回家的多宝变得善谈起来。
等待饭菜的时候,他带沈福参观了这个并不大的家。
看了一圈,沈福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屋子呢?”
多宝仰着头看向沈福,大眼睛扑闪扑闪:“我有的时候睡沙发上,有的时候在卧室和妈妈睡。”
“睡沙发?”
沈福很难理解一个这样有爱的家庭里,孩子没有自己的房间,甚至连一张自己的床都没有,但看起来困惑的只有沈福自己。
吃饭时,多宝狼吞虎咽,妈妈一个劲儿叫他吃慢一点。
这时沈福脑袋里又冒出新的疑问:“你爸爸呢?”
塞了一嘴的饭菜的多宝突然愣住,片刻后继续夹菜吃饭,有些小心翼翼,头也不抬地说:“在他自己家啊。”
自己家?
“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多宝叼着一块排骨抬头,看向沈福说:“要等两个月后爸爸和妈妈举行完婚礼,我们才会住在一起,到时候我们还会搬到新家去。”
爸爸妈妈还没结婚,那多宝……?
还是说,他们是重组家庭?
沈福虽然心里一堆疑问,但也没再刨根问底,赶紧扒拉米饭进嘴,把想说的话一起咽到肚子里。
吃饱喝足后,多宝早早等在门口,还将妈妈的鞋子摆好,撒娇着央求下楼溜达一圈,妈妈宠溺笑着声声说好。
沈福实在不爱动弹,于是留在了家里,负责把碗洗干净。
洗碗的水池在阳台,正好可以看到夕阳西下,其实往生界是永昼的,但这里是多宝的精神世界,所以有日夜……精神世界……多宝和妈妈的温情和爱意,让沈福短暂的忘记自己其实己经死去很久了。
看着手里洗了一半沾满泡沫的盘子,耳边是水龙头哗哗流淌的水声,她不禁无奈笑了笑。
到底是有多想念,才会构建出这么逼真的精神世界呢?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居然有这么强的精神力吗?
干完活沈福开始在屋子里走走看看,偶然发现紧挨着门框的墙上,有一道一道明显的划痕,就像父母给长大的孩子测量身高留下的印记。
大概是给多宝标记的……转身的一瞬间,沈福又觉得不对劲儿,她回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错在哪。
“太高了。”
沈福边嘟囔,边对比着划痕和自己的高度,最高的那条线己经到了沈福的胸口,这绝对不会是一个五六岁孩子的身高。
这个家……还有别的孩子?
还是说……这不是他们的家?
可是多宝怎么会构建出一个不属于他的家呢?
沈福正想着,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又发现奇怪的地方。
“指针不动?”
钟是静止的。
就在这时候,多宝和妈妈有说有笑地回来了,沈福再次咽下一肚子疑惑。
晚上睡觉时多宝把沙发让给了沈福,而自己则是睡在地板上,妈妈给他简单铺了一床被褥在地上。
很快多宝和妈妈都入睡了,只留下沈福一人辗转反侧,倒没什么烦心事,只是自从来到这里不吃不喝不睡己经成为常态,不会疲惫也没有睡意。
可就在这时她却清楚地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先是缓慢地,然后越来越快。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咔哒咔哒咔哒……沈福缓缓坐起身,她发现白天那个停摆的钟表,此刻却飞速旋转起来。
不敢置信,沈福紧紧盯着瞬间走过一圈的指针正发愣,身体却忽的感到地动山摇,柜子上摆放的杯子纷纷掉落发出碎裂声。
沈福本能的想跑,却想起地上还躺着多宝,于是赶紧摇醒他,这里是他的精神世界构建的,说不定他醒过来就能阻止坍塌。
可多宝的苏醒并没有任何作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格外虚弱。
沈福有些震惊,却也没时间震惊,只能尽力在全部坍塌前将多宝带出去,可走到一半多宝却大力将她推开,转头奔向卧室狠狠砸门哭喊着:“妈妈!
妈妈!
救我!
救我!”
看着眼前这一幕幕,又回忆起在这里相处的点滴,沈福后悔了,她后悔跟多宝来到这里,明明她连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找到,现在却又卷入了别人的人生里,千万别有下次了。
沈福深呼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多宝身边,看着他涕泪横流的可怜模样,狠了狠心,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扯,多宝挣扎着撕喊,甚至还咬了沈福一口。
沈福疼得嘶了一声,但还是没松开,反而抓得更紧,她指着卧室的方向,严厉得跟多宝说:“你清醒一点,这里是往生界!
你死了!
这些都是假的!
家是假的,妈妈也是假的!
她不会跟你走的,这只是你虚构出来的幻象!”
多宝终于平静,他眼神变得绝望,只有豆大的眼泪无声流淌。
“我们要赶紧走,拿好你的车票,去下一站,说不定你们还能重逢。”
多宝缓缓将头抬起,看向沈福,并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燃起的熊熊大火将黑夜笼罩在橘红的火光里,仿佛晚霞拥抱过来。
身后火焰狂暴地追赶,碎石坍塌紧跟着沈福和多宝的脚步。
当他们逃出来时,一切己经恢复原样,还是那栋老旧小区,还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沈福攥紧多宝的手急速走着:“别回头别留恋,拿着车票去找引渡人婆婆,离开这里忘了他们开始你新的旅途!”
不知走了多远,沈福再抬头的时候己经能隐隐看到向日葵田,那边天空仿佛列出一条缝隙,洒下点点金色光芒,萎靡的向日葵们渐渐昂起头。
走快点,再走快点,就能送多宝上车了,可就在这时候,多宝却挣脱了沈福的手。
他站在原地,看向掌心,有什么东西隐隐出现,那是一张金色的车票。
多宝抬头看向沈福,忽然露出笑容,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将车票塞进沈福的手里,转身朝着原路返回。
沈福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只剩震惊。
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向手里的车票,一个冒险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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